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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的,怎么整的?这是撞了什么邪?”谢勒进门,一拳砸倒条桌。
半天才有人接茬儿:“谁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帮子人,当家的手都举起来了,他们倒先蹦了出来,全给搅了!”
“是啊,大伙儿都不错眼珠子盯着场子里呢,天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一水儿的练家子,那刀法那套路,啧啧,老熟老熟的啊!”
“兄弟,玩儿什么呢?这可是劫法场!有练这个的吗?还老熟?”
“还不熟?那两颗脑瓜子飞出去的时候,怀里的鬼头刀还好好抱着呢!一眨么眼儿犯人就没影儿了,变戏法儿也没这么快的,你瞅清了吗?我反正是没……”
“行了,活儿没干利落倒扯这些闲篇儿!”谢勒打断他们的话,烦躁地一挥手,“都下去,别在这儿搅合了!”
众人面呈愧色不敢再说什么,相继退下。不大的一间屋子如退潮般立时清静下来,露出坐在墙角椅子里的一个人——抱头勾腰,一言不发。
谢勒瞟他一眼,倒碗茶递过去:“甭吃后悔药,赶快想法子吧。”
抬起脸,谢宁眼底血红面色发青,声音直打颤:“怨我,都怨我!不是弟兄们的错。”
三日前,谢勒从内线得报有人夜闯镇北府司,当下惊出一身冷汗。跑回西城一个隐蔽下处,如他所料,见到了挂彩的谢宁。自从一年前奉命将神机营驻京师的“盘口”把舵让出之后,谢勒一直尽心尽力扶助自己的徒弟,当着手下的面对他也很是恭敬。然而这一次,谢勒大怒,骂他胡闹,骂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敢闯诏狱?你以为你是谁?这下好了,等着给你哥收尸吧!”他气狠狠地拍着桌子。
打草惊蛇的后果谢宁当然知道,行此下策的苦衷却是难于出口。为了营救陷狱的方汉洲,他已经放出全部人马,动用了所有暗线内应,但一直收效甚微。早有确切消息报说镇府司意欲屈打成招,拿到口供立即处斩。谢宁心急如焚,不得已冒险搭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顾焕庭的门路。哪知此人癖好龙阳,见面不久就缠上了他,几次交道打下来颇令人生畏。一边是义兄身陷虎口岌岌可危,一边是老奸巨猾饥色成痨的明挑暗逗,万般无奈之下他决定铤而走险,独闯地狱。
谢勒一定不赞同,这一点很清楚,故而事前瞒得他死死的,只挑了两个最得力的手下帮着打围。结果当夜倒是摸进去了,却险些迷路。等好不容易找到了人,他几乎认不出结拜了十年的兄弟了,就这么稍一耽搁的工夫良机已失。出狱的运气不好,踩中了机关,不是拼出看家本领几乎难以脱身。带去的两个手下一死一伤,连他自己也被砍伤了一条胳膊。这些都在其次,形迹暴露很可能会逼使明廷提早动手,才是最令人担心的。谢勒的愤怒不是没有道理。
果然,三日之后,所忧成真。朝廷明旨下发,将北征出关的两员统兵将领以通敌败军罪问斩于西市。
消息传来,谢宁一夜白头。谢勒虽早有预感,但事到临头还是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明廷的动作会这么快,如今可算是被逼上了绝路,而劫法场——岂是玩的?鼓词上编出来的故事哄哄人罢了,真刀真枪地去干,谁干过?可不干又怎么办?两兄弟的情义暂且不论,贝勒爷那儿也没法交待。当初在赫图阿拉领差时,四贝勒的口气相当肯定,言称要不惜一切代价救人出狱。
师徒闭门谈了一整夜,终于决定在大明天子脚下上演一出戏台上的经典段子。戏分两路唱,一路隐身人群混入法场伺机而动,一路把守西市周边大小路口,待得内里得手立刻上来接应疏散。谢勒经验老到熟悉京师地面,领着打外围,谢宁专攻抢人。这是个有一没二的活儿,一旦出手成则成,不成决没有第二次机会。谢勒担心徒弟不懂其间利害,再三叮咛。
谢宁当然知道此事已经没了退路,又把计划通盘想了一遍,点头道:“祸是我惹出来的,我不收拾谁收拾?放心吧!”
做师傅的信得过徒弟的本事,却也明白,这种事无论怎样谋划都难保万一,而且代价绝小不了。然而事情的结果还是大大出了他的意外。
选择动手的时间是鬼头刀举起前的一瞬,因为那时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盯住一个相同的地方,没有心思顾及其他。谁知就在这一刻,法场上炸响霰弹,跳出来一群持刀大汉,居然连脸都不蒙!这些人各个身手矫健刀法凌厉,趁着浓烟遮掩飞身上去抢人。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乱了谢宁的部署,他和散布人群的手下弟兄都略微愣了一下,等再醒过味儿来,一群刀客已经裹挟着人犯疾速杀出,西市尸横遍地一片大乱。几个侥幸得命的官员在一众差役和大兴宛平两县的守兵簇拥下,夹着一辆囚车仓皇逃离。谢宁眼尖,一眼看清囚车里押的人,腾身而起追赶上去。但还是晚了一步,大批穿着号衣的兵丁自南北街口涌了出来,见人就绑,一片鸡飞狗跳。这当口谢勒大步冲过来,拉了谢宁转身就走,不是未散的烟雾遮挡,他们差一点就没撤出去。
“怨谁也晚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想法子救人。我敢断定,西市问斩不会有第二次了。”谢勒坐到徒弟对面,拧起眉头。
光天化日劫杀京师法场,大明二百多年天下,这等事情闻所未闻。明廷颜面扫地,怎么还会再来二回?
谢宁坐直了身子,道:“姓凌的是条汉子,原说动手的时候也一道捎出去,谁想人家自己先飞了,剩下这么一个烂摊子,唉,难收拾了。”
谢勒要言提醒:“甭管怎么收拾,就一个字,得‘快’!”
谢宁沉默了,眼睛盯着前方一眨不眨,面容沉静。当师傅的知道,这是他遇到棘手难缠的事情时惯有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那棱线分明的嘴角微微一动,眼底一闪:“人是不是回了老地方?”
“应该是。”
“我要准信儿,”脸板得不见一丝纹路,又补上一句,“今晚上灯前!”
谢勒略想了想,点头:“可以。”
“好!我里你外,今儿夜里咱们再走一趟。”
谢勒听出点不对,惊问:“怎么,你还要摸进诏狱去?”
谢宁起身一笑:“偷摸的事咱不干了,这一回,爷我要大模大样走正门!”
“正门?”谢勒以为自己听错了,定睛再看徒弟的脸,平静淡定,只眉宇间凝着一丝冷峻的绝然。
自回到京师,张川倚功晋级,一跃为当朝屈指可数的几个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另蒙得财帛赏赐赉假一月。恩旨下发,引来厂卫众人艳羡,平素交好的更是约齐了登门道贺。然而,他的内心却是一日不得舒展。
张川家贫,自幼过继给一个在京里当差的族叔。满十六岁的时候族叔暴亡,他承继了差事,才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为众多人所不齿的晋身之路。三年前被发至五军,安排到苏子岳身边任侍卫。监视靖宇侯旧属的活儿锦衣卫里有不少人在做,但大多不会超过两年。张川却在跟随了苏子岳一年之后,动用嗣父生前的所有关系使自己继续留任。不为别的,他觉得跟着这位四品都司很是对劲,同时暗中藏了一份立军功走正途的幻想。
萨尔浒一战,曾令他激动无比,以为终于等到了转换门庭的机会。但是随着一位陌生青年公子的到来,他的幻想渐至破灭。自家主将一向克己极严,挟私北上的反常举动令张川有些惊讶,对那一对主仆也产生了好奇。人马到京驻扎通州,主将一本奏上去朝野震惊,司礼监立即派人与他联络,严命监察苏子岳及其身边人员往来。本来还想隐瞒一二的张川感到事态严重,只得如实上禀了一切。结果,上司进京一去不返。后幸有陆续集结来的各路统兵将官联名力保,苏子岳才得重返通州,而方氏遗嗣的身份也大白于天下。
出关后张川依旧是做苏子岳的侍卫长,但监视的主要目标已经转移。对靖宇侯一家他本没有太多感觉,但苏子岳的为人品性多少说明一些问题,再加上五军诸将私下谈论颇多,他开始对十几年前这桩泼天大案心生猜疑。不过猜疑归猜疑,该奏报的可是一点儿不敢隐匿。离京时锦衣卫都督亲自传见当面叮嘱,差事办好了自不待说,办砸了掉脑袋绝不宽贷。是这样严重的一件事,张川怎敢疏漏一分?好在新上任的游击将军除了放跑过一次金将再无任何可指可摘,勇敢忠心一如其祖,让人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是自家主将力挺的旧主之子,张川当然希望一好皆好,一荣皆荣。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明军最后竟然战败,侥幸活命的将官一律获罪下狱,而后整个事态就朝着他根本无法想象的方面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