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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贴上铁栏,似乎在仔细打量号子里的一切。当方汉洲的下唇几乎咬破的时候,对面终于先出了声,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可是方游击?”
问话从一方黑布后面传出,有些闷,收进方汉洲耳中一分熟悉,九分陌生。他没敢应,仍在极力辨识对方的形貌,而对方也在做着相同一件事。可能是光线太暗了,实在难于看清,那个影子忽然一动,就近取下墙上一盏油灯直伸进铁栏,豆大的一点光照亮了方汉洲的脸。
“是——方将军吗?”口气颇为迟疑。
看来此人不认识自己,方汉洲趁他话音刚落等待回应的瞬间,出手如电,握住那盏灯向上一推!火苗猛闪险些熄灭,对方防备不足未及阻止,被照出蒙面上一对外露的眼睛。这眼睛像一道火焰划过方汉洲的心头,烫得他浑身一抽,再待细看,灯盏忽然飞回原处,那条影子倏地闪进黑暗里。与此同时,牢房通道口那边传来响动,铁门启锁脚步纷沓,几个狱卒提着灯一路小跑奔到近前。
为首的是个胖子,两撇儿小胡子一蹶一蹶的,抢先伸头朝号子里张望,看清草堆上横躺着的一具躯体,双眼紧闭几无声息,大大松下一口气:“我说嘛,人折腾得只差最后一口气了,能出什么事?他们就会瞎咋呼,害得老子腿没跑抽筋。”
一个声音说:“五哥,小心没大错。这位爷要真出了岔子,咱哥儿几个的脑袋都得搬家!”
另一个声音:“哼,打不死,又不杀,偏还不走!我说头儿,上边打什么主意呢?”
“这谁敢问?反正好几年没遇上这么磨人的差事了。倒是他的话对,宁肯仔细点儿。回头换锁加人,豁出去一宿不睡守到天亮!唉,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妈的!先打死我得了……”
一伙人骂骂咧咧,掉头离开。又一阵铁门碰撞关启的声音之后,牢里恢复了静寂。
方汉洲僵卧在草里依旧不敢动,已是大汗淋漓。如果不是死咬住牙关,一颗心早蹦出来了。居然有人进来救自己?什么人能进诏狱?真真够本事够胆量!可又为什么不认识自己?刚才看清那人的眼睛似乎格外熟悉,可现在想来又没了感觉,这究竟是什么人?他还在这里吗?重新坐起来,朝那条身影隐去的地方看了半天,一丝动静都没有,就连刚才被拿下来照亮的那盏油灯,都好好呆在壁窝里静静地燃着。难道刚才是做梦?方汉洲心里一阵恍惚。
“呵呵,别看了,人早走了。”笑声响起,铁栏外晃出一张灰发遮盖了一半的脸。
方汉洲吓得猛一激灵,回头认出来人,本能地脱口辩道:“什么人?你说谁?”
地狱老鬼根本不屑理论,只反问一句:“你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看样子竟给他看了满眼!这老东西神出鬼没实在可怕。想了想,方汉洲显出一副豁出去的态度:“随你便,你说有人就有人,要告发也随你。”
老鬼失笑:“我倒想呢,就是不知能减我多少刑。”
方汉洲寒了脸,愣半天道:“那你快去,肯定能让你快些离了这鬼地方。”
“这么说不是我看花了眼?真是有人深夜来拜访小侯爷?”
居然又中了他的圈套,跟他说话简直就别想讨得任何便宜!方汉洲又气馁又懊恼,愤愤瞪着那张鬼脸。
那脸依旧如常,平静得令人恼火。
老鬼走几步到自己平素坐的地方,身子顺墙溜下去,不紧不慢地说:“你最好先搞搞清楚,我为什么要去告发?在这里蹲了三十年,这把年纪早出去几年晚出去几年,有多大差别?你就不同了。”他调开目光,嘴里继续咕哝:“别说你不想,就是真想和我一样在这里呆上一辈子,里面外面有几个人能答应?”
“当然,他们才不想关我一辈子,他们是想逼我画押认罪,好叫方家永世不得翻身。”
“孺子可教!你到底想通了,哪还等什么?”
“我……”方汉洲张张嘴,又犹豫了。
“听我说,小侯爷,你得出去!”老鬼重重说出最后两个字。
栏里的人有些激动,努力沉住气问:“你既在这里呆了三十年,那么敢问,有自己走出去的吗?”
“一个没有,”答语干脆,跟着又一句,“可是老靖侯,也再没有第二个子孙。”
方汉洲心头滚热,几乎落泪。不是为了对方提到自家门庭衰落,而是为他待自己的一片热诚。克制了一会儿,他终于说:“老伯,帮帮我,求你!”
入狱几日,受尽折磨,他第一次说了软话。
对方笑容回到脸上:“还是叫‘老鬼’吧,听着舒服。不过我可没那么大能耐帮你。只有两句话,说给你听。”
“你说,老伯,你快说!”
“第一,要活着。第二,今晚来的那一位,怕是要叫你吃苦头了,你顶好有个准备。”
“怎么?你担心他……”
老鬼点头:“对,只要他不能怎么来怎么走,你的日子从明天起,一定更难熬。唉,这不是救你,是害你。”叹完一口气,他正色问,“我说的第一条,你能不能答应?”
方汉洲连想都没想,非常肯定地道:“我能,我当然能!”
“真的?”对方似乎不太相信,眼神里别有深意。
对视片刻,方汉洲一语不发,忽然在草堆里翻腾起来。一会儿,他从墙角捧出那个粗陋的瓷罐子,挣扎着站起身,一把扯开裤裆,罐口对准下身。在老鬼惊愕的注视下,他放出了自己的□□,然后端至嘴边,说了句:“小侄干了,您老随意。”一仰头,尽数灌下。
对面独眼大张,裂唇哆嗦起来:“好,好……”再说不出第二字,人已急速转身,边走边在心里大声道,“老侯爷,你两个孙子总该有一个走得出去!”
身后响起了笑声,甚是开心爽朗,但是老鬼一耳朵就听出来,那里面夹着一腔热泪。他不敢再回头,加快脚步向前走,一把老泪奔涌而出……
第二日卯时刚过,牢中的平静被打破。十几个锦衣卫冲进来四处搜查,方汉洲被提上堂讯问昨夜有人闯狱的情形。因为老鬼的提前叮嘱,他一口咬定当时昏睡不醒,什么都没看到。堂上问来问去抓不到破绽,只好放他回去。而号子的所有铁栏,已被加粗了一倍。
方汉洲从庭审堂司死灰般的脸色断定,那位深夜造访的不速之客已经逃走,内心倍感安慰。他坚信,此人虽露了形迹,但既能自由进出,有一则必会有二。倒是其来历背景颇令他困惑,以自己目下的情形看,即使有人想助于援手,不是力所不及便是难有这份胆量,打劫诏狱可是灭九族的罪,谁敢?谁又能?当然,如果老天再给他第二次机会,不管来者是谁,只要能带自己出去,他一定不再犹豫。
这个疯狂大胆的设想,令他的精神状态有了彻底的改变。
过堂的时候他继续小心周旋,以退为进,回到号子里则开始加意保护自己。不管再送来的饮食多么难以下咽,他都欣然接受,且在食用前一定要先抓只老鼠“试吃”。他牢记着长兄方汉沄的教训,这位大哥就是在一次饭后中毒身亡的。只是给他的吃食口味实在不一般,老鼠经常愤怒地拒绝品尝,这就免不了要多费些手脚。而他终于发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里,也能有一件颇有趣味的事情可做了。至于回生酒,既已开了“戒”,自然更不在话下。
但是,与他乐观的心境相对照,老鬼的笑容反一天比一天少了。每日里他依旧会坐在号子外面,话却少了许多,经常一声不吭一坐就是大半天。最后反惹得方汉洲主动找话为他解闷,两人的絮叨刚好倒了个过。
这天早晨,过了上堂时辰还不见来提人,倒是走进一个担食盒的狱卒。刚把东西放下,盖子打开,闻声过来的老鬼一个箭步蹿上,把住食盒只看了一眼,顿足大哭!方汉洲吓了一跳,一时不知所措。而老鬼已经开始边哭边骂开了:
“这群遭天杀的,真真就干得出来啊!怕什么来什么,老天!你就当真不肯睁眼了吗?”
方汉洲看他哭得痛心,再盯着栏外的食盒一一检视,发现送来的食物皆是从未有过的精洁,心里猛然一颤,当即明白了一切。呆了半晌,反倒笑了:
“这么说,我要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