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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流转,遮住天边一弯浅月。
塞图突然从梦中惊醒,汗水淋漓心头狂跳。她蜷身抱住两肩,把头深深埋进被衾里。
这一阵,噩梦总是在夜间频频袭扰,鬼魅一般纠缠不休。
从丈夫去夏离家北上,星移斗转,已有大半年时光了。自己外倚陈段两府照应,内靠伍氏夫妇守护,独携双子闭门度日,倒也安然无虞。再度坐胎没有头一回的反应大,但心里一份对亲人的挂念时常令她坐卧不宁。眼巴巴望到年关将至,终于等回带着喜讯还家的方奎。得知朝廷竟然开恩,夫家复起有望,特别是方汉洲已获自由身且还袭了父职,塞图的喜悦简直达到了顶点。
但是,这份喜悦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她的心里就萌生了疑问:既然一天乌云散尽,为什么丈夫不能回家过年?照方奎的解释,主人复职时适逢前军重组骑营,直属长官刘铤系自家故旧,颇为赏识他的才干,意欲借机大力栽培,好令方家早日东山再起。蒙恩初始机遇甚佳,自当克尽职守,格外巴结差事,舍弃团聚似乎是颇合情理的选择。然细想之下,令人惴惴。军营事务塞图不懂,但好端端重新组建骑兵营,偏赶在年根底下,这作何打算?以前在科尔沁部落,后来随嫁辽东,迎贺新年的规矩习俗虽各自不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大小衙门各部官员逢此时必交卸差事,居家安乐。难道南朝例外?除非是——发生了什么不能安心过年的意外。
一念至此,塞图惊出一身冷汗。
平日里她难得出门,但有一件事外头街面上早传了个沸沸扬扬,家里几个下人也时有议论,她自是听了满耳。朝廷从夏末秋起五军征丁全国派饷,说是什么“三丁抽一”,“田赋加厘”。要兵丁饷银干什么用,这是连想都不用想的事。夫家祖上以军功起家,名将辈出战功赫赫直至封侯拜爵,丈夫这次袭职袭的就是公爹生前的从三品游击将军。打仗自然是武将的事,这不可怕。可怕的是——和谁打?
问到方奎,他对参战倒是没作隐瞒,但说到对手却以军命为由搪塞回避,塞图从他眼中掠过的一抹异样品出了味道,越发感觉其中大有蹊跷。方奎在家停留很短,小年一过就回京去了。塞图原想找陈江问问情况,只因各家年底都忙,一直未得机会。腊月二十九的深夜,她临盆了。待女儿顺顺利利生下来,青萍结绿尚幼,家里实在缺人手,段文氏临时又打发了一个年轻能干的仆妇过来帮忙。
一日午后,这个仆妇和伍家媳妇坐在堂屋里边做针线边闲聊。塞图躺在里间迷迷糊糊即将入梦,忽然“许掌柜”三字飘进耳来,顿时消了睡意。
恒茂柜上一向靠两个人理事,大柜孙彪掌管日常经营,铺面应酬;二掌柜许大民专跑进出货物,外间往来。三年前他照例出关采货,不想竟是一去不归。段运昌想了许多办法去联络,始终不得音讯。许大民的女儿小青,从方氏夫妇一到安庆就被派在塞图身边伺候,小姑娘生母早逝,如今爹爹又不知死活,不免经常背人哭泣。塞图明知她的心事,苦于无力相帮,今天偶然听到她父亲的名字,自然格外关注。没想到这一听,听出一段惊心秘闻。
“伍嫂子,和你说件奇事,——许二柜前日回来了!”
伍家媳妇半天没回应,那个媳妇又道:“原都说关外这阵子不太平,他一准是遭了劫,谁知竟能回来。”
“既这样,怎么不告诉小青?父女俩三年没见,那丫头昨晚上还哭了半夜呢。”
“奇就奇在这儿了。论理,这该是件好事对吧?可上边硬是给捂下了,不许声张。那天我试着探红儿的口气,你猜她怎么说?”稍停,那媳妇模仿出一种娇俏而又专横的语调, “‘卖盐的都打死了?哪儿来的这没影儿的闲言(盐)一箩筐,拿不得走不得的,漏得满地都是?仔细奶奶听了去,大家不得安生!’——你瞧,竟来个抹脸不认账!”
伍家媳妇接话:“传差了吧?真是许二柜回来了吗?”
“千真万确!我们当家的亲眼看见的,瘸了条腿,人都走模样了!不是在一处混了十几年,还真许认不出来。”
“哟,那定是遭了大罪过。关外什么地方?山高皇帝远的,现在又闹兵乱,能挣回条命就佛祖保佑了。我们那口子以前还总惦着往外跑,说是月银多,来钱的路子也多,幸亏我一直不松口。这一阵看着小青那丫头掉眼泪就够揪心的了,真轮到自己头上,这日子可怎么过?”
“就是这话了……”
……
塞图坐起了身,脑子里嗡嗡直响,心头的不安陡然间增大了。
一个半月后,她的身体完全恢复,帮忙的仆妇回去了。没多久,段府女主轻车简从登门看望。闲话少许屏退下人,声称有要事相求。
“妹妹怎么这样说?”塞图略感意外,嗔怪一个“求”字。
文氏微笑,眼底却透出焦虑,迟疑着道出原委,说的正是塞图暗中听来的那件“奇事”。许大民确已返回安庆,形容憔悴身心受创;随身银两一文不剩,仅带回一纸文告。
“文告?什么文告?”
“嫂子,这可真是……原不想说给你的,只是现在,我,我们……”
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这哪儿是段府当家奶奶的做派?塞图感到事情不妙,尤其听说人是从关外回来,疑云骤起心头乱跳,拉了文氏的手走进卧房最里面的小套间,催她快快细说。
“这一回真真是菩萨显灵,我们二柜硬是从阎王嘴里讨回一条命!”文氏的声音很低,竟有些发抖。
要言不烦,她简述了许大民死里逃生的经过。
建国自立的辽东女真,发兵洗掠大明关外重镇。许大民正为生意滞留抚顺,发现情势不妙想要脱身为时已晚。鞑子在夺尽周边城池村落之后,包围了抚顺。血战两日,他们杀败大明守军攻进了城。抚顺是关外贸易重镇,商铺云集人口稠密,一经陷落马上就有三十万人畜沦为战俘,不肯归顺的统统被杀。许大民也被裹进不见头尾的俘虏队伍里,正当他已经陷入绝望的时候,生机竟突然降临。
“他们挑了江浙苏皖几省行商共十六个人,叫每人带上一份写好的文告,发给盘缠,就,就给放回来了。”
数十万人里挑十余口放还,竟能中选,可不是菩萨显灵?别说经历,听着就足够惊心动魄了。
“这是天大的喜事,妹妹愁的什么?”塞图强笑着,不肯泄露心事。
文氏摇头不止:“起初我也这么想呢,可等见了这样东西,唉!”瞟一眼窗外,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市面常用的套封,递了过来,“到底是福是祸,现在只有嫂子能给断一断了。”
“我?”塞图双目圆睁。
套封里是一张纸,展开细看,她全身的血液瞬间便凝住了。
这是一篇满文写就的文告,文中以金国汗□□哈赤的口吻,列举了对南明朝廷的七大恨事,其间包括杀亲夺土,欺辱离间等她早年在四贝勒府听过无数遍,女真深以为耻的纠葛。
看到文末,她忍不住念出了声:“……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构怨于我国?今助天谴之叶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为剖断,此其恨七!欺凌实甚,情所难堪,因此七恨之故兴兵。”
“因此七恨之故——兴兵!”最后两个字像两记闷棍重重击落。塞图终于明白,外面传言甚广的征兵征饷是为了什么,终于明白自己的丈夫要杀到哪个战场上去了!她满眼晕眩脸颊煞白,连嘴唇都没了颜色,几乎立身不稳。
文氏看不懂纸上的字,也听不懂她刚才念的话,这正是今日相求之事,此刻顾不得她一副狼狈,扶住手臂急急发问:“上面写的什么,到底写的什么啊嫂子?”
塞图发着抖,手捂当胸半天才艰难地说:“这是……是……发兵檄文!”
“发兵?鞑子果真反了?”稍一思索,文氏惊出一头一脸的汗,“天啊!幸亏我家二柜毁了汉文那一份,他……”
话未说完,手臂里托着的身子已软软倒下。
……
自那日起,塞图开始夜不成寐,即使勉强睡着,也很快会被血淋淋的噩梦惊醒。今晚,又是这样。
短短数月她已淤积了太多的话,心里常憋得透不过气来。但想穿脑子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的人,陈段两府可谓交好,但是这件事如何对那两夫妇说?至少暂时不能。她变得异常沉默了,白日里忙完家务,经常专注地盯着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大半天。任凭那一对小兄弟在院子里闹得沸反盈天鸡飞狗跳,任凭幼女在里间摇床上哭得惊天动地声嘶力竭,都不能叫醒她。伍氏看在眼里,只当是年轻夫妇乍然远别,情思甚切,试着劝过几次,总不见效,也就罢了。
从时间上掐算,明军应该已经出关了。出身漠北草原,杀伐征战自幼见惯,她并没有如中原妇人一般的畏惧,但一想到夫君跨马出征挥剑所指的竟然是自己的旧主,塞图怒而不解——怎可以这样呢?这不是太忘恩负义了吗?然转念再想,方家受封大明靖宇侯,作为家族唯一的血脉遗嗣,为故国效命疆场为家门翻身立命,有何不对?然而一边是家国祖宗,一边是受恩深重,她无法想象丈夫置身其中该何去何从,更不知这场大战会是一个怎样的终局,她甚至不知道应该希望谁胜谁败。昔日众多兄弟情同手足,方氏青萍剑真能毫不犹豫地砍杀上去吗?她不相信;图日格、巴颜阿、阿尔达真能对自己的丈夫下杀手?她也不信。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会不战而退。
“官人,怎么回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一个人想得太苦,她常会默默问出这句话。可是,残烛无语,冷月无声,问多少遍,她也得不到任何回答。
一只嫩嫩的小脚丫杵过来,抵在她的腰间。侧过身为女儿摆正身子,掖好被头,看着那张熟睡的小脸,做母亲的心头胀满了酸涩。可怜孩子已过了百日,那做父亲的还没有见过面呢。到底何时能见?还——能不能见?她猛然打个冷战,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今夜是不可能再睡了,她翻身掀起幔帐,披衣下床。
推门出去,满目漆黑夜寒欺骨。一棵碗粗的桂树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比她还要寂寞。忽然头顶泻下一抹银光,照亮了尺方小径。举头一看,一弯皎月从浮云里钻了出来。心底一根细细的丝线仿佛被抽动,塞图转身回了房间,不一会儿再出来,手里握了个东西。款款移步,她来到那一方亮银中间,又默默站了一刻,将手中一团五彩抛向半空。这团彩光落下来的时候,被抬起的一足稳稳接住,跟着又弹了上去。她仰起脸,轻摆着依旧灵动的腰肢,双腿交相起落,散落下垂的发梢和未被束缚的衣带勾了淡灰色的亮边,随着身体的转动静静地飘拂,和那团上下飞舞的彩光交织映衬,划破了浓浓的夜色。
月牙似乎在与浮云嬉闹,时隐时现,行走快捷却又一点儿声息都没有。银辉如水一样流泻而下,照在一张玉石般沉静的面容上,映出珠光点点泪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