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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白旗比镶红旗抢先一步登上山顶,数不清的白色甲衣耀人眼目,犹如汹涌的波涛溢向四野。明军迫不得已再次燃放火器,痛击敌人的同时也炸死了不少没能及时撤出的自家弟兄。
苏子岳目视前方,扔掉已卷了刃的佩剑,摘下头盔丢到一边,口中自念:“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念毕翻身上马,对身边将士坦然一笑,“弟兄们,勇士捐躯,将军断头,就在此刻。”
“杀——!”一声怒吼勃然炸起,惊天动地,响彻山野。
“杀——!”
“勇士捐躯!将军断头!”
“杀啊——!”
大明阵营里咆哮滚滚烈马奔腾,红色的战袄汇集成团,烈火般扑向白色浪潮,大牯岭立时变成汹涌翻腾的海洋。
苏子岳跨马抡刀,在潮水一样的金兵中左突右杀,猛然发现早年与自己同列方远祥帐下,现任先锋营代理营主的林都司陷入重围,眼看支撑不住,他冲了上去,大叫:
“老林,我辈报国尽忠的日子到了,不要怕,杀他□□的,杀呀!”
林都司听到喊声精神大振,率部下撕开一条血路与他会合,告诉说主帅在西南方向遭到大批敌人围攻,自己是杀过来搬兵的。话才说完,一大群金兵上来将二人冲散。
苏子岳带人奔救刘铤,路过一块被岩石遮挡的低洼地,想起这曾是临时聚集彩号之处,而今再看人喊马嘶已成血阵。
“少主……”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拍马过去。
耳朵里灌满兵器撞击的声音,满眼却寻不到要找的人影,正急得额头冒汗,身旁响起一声:“将爷是不是在找方游击?”
苏子岳回头,看到自己的侍卫长张川。
张川显然知晓他的心思,说:“您去救大帅,这事交给小人。放心,苏爷!”
正说着飞马奔来两员骑丁,禀报骑营左右翼伤亡严重,包括孙行志在内的五六名得力将领都已阵亡。形势严峻,想想自己确已无将可派,又惦念主帅安危,苏子岳同意了张川的请求,嘱咐他找到人立即前来汇合,留下五名亲兵急速离去。
战场的另一侧,有一队人马也在寻找方汉洲。为首者是皇太极麾下亲将——巴颜阿。
临战前旗主单独传见,声称无论死活要他务必把人找到。并说如果能救回对方,就算他首立奇功。
“这么狼心狗肺的人,还要救?”巴颜阿心里愤然。
皇太极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索性把话挑明:“我已在全旗下令,阵前相遇只能生擒不得斩杀。你该不会不为你妹子着想吧?”
一语刺心,巴颜阿险些蹦起来。当初马家寨遭遇战,山包下自己一刀抹得对方见了血,事后想到久埋于心的那张笑靥,不由痛悔万分。而也正是因为想到塞图,更令他对这个汉人小子的负义之举恨得咬牙切齿。主子的打算他不懂,但有令则行,规矩如此。所以尽管怀了一肚子闷气,他也只能领命。但出了大帐就想,真打起仗来杀人如麻血流成河,别说一个从三品游击,就是东路军主帅刘铤,谁能确保全须全尾?乱军中宰个人还不像捏死只蚂蚁那么容易?恨他的人有的是,贝勒爷哪儿追查去?
想是这么想了,乃至真等上了阵他却犯了含糊。自幼到大对自家旗主刻进骨头里的忠诚,使他从不敢阳奉阴违。更何况自打藏了一份私心,那张如花笑脸总在眼前晃个不停,一双凝水凤目似乎透射出无尽的鄙夷和仇视。
“妈的!下作无赖,你他妈也算个爷们儿?”
暗自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巴颜阿终于放弃了这个“黑心”主意。同时想到主子铁了心要活捉对方,八成是要亲手销仇解恨。一念至此,一颗心反倒吊了起来。
“爷快看,那边有个拿剑的是不是?”
手下有人惊呼,巴颜阿聚敛心神顺指看去。不远处一片缓坡上,一伙儿金兵正围住十来名对手砍杀。对方显见都是伤兵,腿脚笨重举止迟缓,非但没有坐骑,连手里家伙都不齐全,有人甚至举着石块树枝在抵抗。惟有一人,青袍银甲,背倚岩石,手中一柄三尺青峰,晨曦里略一翻动便光华灿烂夺人眼目。收拾这几个伤号原本易如反掌,但因为有了这个人,这把剑,情形竟大不一样。此人行走不便却出手极快,快到根本没人看得清他的招数。不只挨上来的刀剑断裂横飞,就是任何人只要稍微靠近一步,便立刻会被那道如鬼魅一般的冷光捎上,当即皮开肉绽血溅满地。
那人,那剑;那身形,那剑法,他实在太熟悉了。
飞马过去,巴颜阿下了坐骑。对面一副靠在山石上的身躯已是伤痕累累,乌黑消瘦的脸上一双铮亮的眼睛瞪过来,看得他浑身一震,原先积攒心头的所有仇恨突然散得一干二净。
顿了顿,他说:“兄弟,跟我走,贝勒爷要你回去。”话出口便愣了,他没想到自己面对一名大明游击,汉话居然说得这么顺溜,而且张嘴就是这么一个称呼。
对方眼中先是一片迷茫,但很快消失,轻轻把头一摇:“不,我们不再是兄弟。”
“你,你们,逃不掉的,放下剑,别犯……傻。”对方神情里的一股决然令巴颜阿心里发急,嘴头子不似刚才利落了。
“我没想逃,方家只有断头将军,没有低头将军。”
“王八犊子!”巴颜阿低声开骂,这回用的自家话,字字清晰有力。
他不再劝说,拔出佩刀预备动手。青萍剑的厉害他当然清楚,但此时此地,对手周身挂彩背抵岩石,明显已没了退路,贝勒爷交待的活儿当不难做。刀锋竖起的刹那间,一双凤目掠过眼前,令他心头乱颤,手一抖,砍出的第一刀失了力度,磕在对手的剑上险些飞脱。巴颜阿明白,这回和上次马家寨遭遇大不一样,对方已下了决心对抗到底,他不敢再分神,也不再心存幻想,纵身展臂连连出击,一门心思想尽快完成旗主交付的任务。然对面一柄利器寒光刺目冷冽逼人,翻转挥动间将杀来的刀锋一一化解,竟让他一时不得近身。
双方刚过了几招,忽然马蹄纷响,有个声音高喊过来:“方游击,苏爷命我来救你!”
几个大明骑兵挥着兵器杀上来,为首一名骑尉手中双戈上下翻飞左右横扫,连发火弹,撕破围阵冲到方汉洲面前,探身攀住他一侧肩膀。大明游击回腕撤剑,双足点地身子一跃窜上了马背。其他五个骑丁一字排开,手中棍铳相继开火,打得金兵纷纷后退。一部分明军重彩号心知生还无望,扑上去拼力格斗,不让敌人靠近,很快都被杀死。伤势较轻的趁机杀出了包围圈。
巴颜阿发现手下有人张弓欲射,一刀挑了他的弓弦,叱骂:“主子要活的!射你个逑!”
“爷,我没想射人,是想射他的马。”那名手下委屈地嘟囔一句。
望着一队转瞬跑远的身影,巴颜阿咬破下唇,追杀的命令到底没能出口。
与此同时,大牯岭南坡的情形刚好相反。一场激战持续了两个时辰,双方死伤无数,大金夺得上风。
天近正午时刘铤得报江万化、常英等已从虎崖血战突围,心里大大一松,当即下令军队掉头退走瓦尔喀什山谷。金兵迅速调补兵力,两路包抄分头堵截。刘铤身边的千余人马不仅是东路精锐,而且大多是他从四川带出来的家丁家将,久经战阵忠勇无贰,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奋勇拼杀,最终冲破山口封锁线,奔向瓦尔喀什原野。
不料刚冲出四里多路,迎面又遇到大队金国铁骑。第一掌国贝勒代善亲率镶红旗两千精兵,与追杀而来的正白旗前后夹攻,使明军再次陷入重围。刘铤的辕署骑兵和卫队火器精良,悍勇至极,护着主帅一路往外冲,竟是无人能敌。代善眼见战机即逝,放弃活捉对手的打算,下令放箭。登时漫山遍野箭飞如蝗,大明东路统帅的纛旗下连人带马成片倒下。刘铤左臂中箭,单手托刀运转如轮,大吼着杀敌不止,很快右臂也被射中。周围将士勒马立成人墙,掩护他继续指挥作战。
旷野茫茫,人喊马嘶,血涌成河,一场恶战直杀得昏天黑地,月起东山。
这时,被张川救出的方汉洲也冲下了大牯岭。沿途遇到刘春带领的一哨打散的人马,二人合兵一处,奋力向前突围。行将驰离山岭的时候,一侧林子里猛然传来战马长鸣——昂扬激愤,气冲霄汉,一团烈火闪出密林,闯进众人视野。
“飒紫!”明军将士大呼。
密林中跟着杀出一股金兵,显然不甘心放手这匹神骏。两路人马在林边遭遇,迎头就是一场混战。明军杀败敌人,救下已经挂了彩的飒紫。刘春上来拔下马身上的两支长弩,飒紫负痛哀叫,背部喷血倒在地上。方汉洲摘了鹿皮水囊想喂它口水喝,倒出来才发现里面盛的全是烧酒。他猛然想起刘兆骞救治自己臂伤的法子,连忙叫张川寻来一包龙骨柏香散,兑酒研制成膏状涂抹到马背伤处。飒紫回转过头舔着他的手,眼中慢慢恢复了神彩。突然,它凝视着前方喊杀震天的原野,双耳竖起连喷响鼻,四条腿不断蹬踏,挣了几下从地上站了起来,昂头引颈,仰天长啸。
“不好!大帅有难!”刘春惊叫。
众人也都听出叫声有异,方汉洲不敢耽搁,下令全体上马冲下山去。
飒紫的判断没有错,明东路军主帅的行辕人马浴血整日,已经快被斩尽杀绝了。刘铤自然是金兵的首要攻击目标,全身多处负伤,□□坐骑已经换了好几匹,身边亲兵亲将纷纷坠马,最后自己面中一刀颊去一半,依旧左右冲突不肯坐毙。在又杀掉数十名金兵之后,这位南征北战了一辈子的大明总兵力竭落马,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方汉洲脑中轰然巨响,肝胆俱裂,不等一口气回过来,身旁刘春已像一头发疯的狮子,迎着刀枪剑戟扑了上去,一眨眼就淹没在刺眼的寒光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