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17)(1 / 1)
正白旗临时搭建指挥发炮的木塔,隐身在山谷的一个凹口里,这个既能远眺敌营阵地,又可躲避炮火袭击的位置,一经开战便让明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这一回立身塔顶的旗号兵看傻了眼,对手第二次冲上来的人马居然呐喊着闯过了雷火阵,为首一匹赤霞红色的战马犹如神骏,踏破黑夜乘风杀来。正白旗从大明西路军那里缴获来的短程火器虽然一字排列在最前沿位置,但显然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临时调配过来的本旗旗丁大多是头一次使用先锋炮、双眼铳这些玩意儿,一见有敌人逼近,慌手忙脚间便错过了最佳战机。这工夫,方汉洲和他的人马抢先开火了。尖啸声起火光爆裂,成排金兵应声倒下。如果不是弓箭手反应快,还击及时,白旗的第一道防线险些毁于瞬间。
冲上来的明军并不纠缠厮杀,而是将手中火器齐齐对准指挥塔狂轰乱炸。塔身中段当即起火,噼啪作响,火焰迅速蔓及两端。方汉洲后仰马鞍举起先锋炮,炮口朝天红光一闪,一枚火弹穿过木架缝隙击中塔顶目标——旗号兵一头从几丈高的木塔上栽了下来。两名金将挥舞着长刀冲上来,一左一右劈向大明游击。旁边跃起一个身影替他挡了一刀,另一刀被他闪身避过。跟着就是一阵乱矢横飞,几个明军士卒奔过来试图遮挡,但箭落如雨,方汉洲胸中两箭翻身落马。不等金兵金将拥上,一个身形矫健的大明骠骑尉挺枪来救。此人浑身是血坐骑已失,但徒步厮杀出枪凶猛,死战不退,最后终于夺过那匹赤色战马,带着负伤的游击将军跃马杀出。
再醒过来的时候,方汉洲发现自己头枕岩石,背抵雪地。一股冰冷透袭全身,令心头一团烈火骤减了热度。视野里先是一片迷茫,渐渐辨清漫天霞光里立着一个熟悉高大的身影。
“大帅,告诉骞哥,我……没有骗他……”
刘铤神色颇有几分激动,答语却不似往日爽利:“他……晓得,他一定……晓得。”
二人对视一刻,方汉洲忽然明白过来,心头觉得被狠狠捅了一刀。
耳边蹄声阵阵,渐至临近,刘铤调转过头。飞马赶来的是苏子岳,到跟前向主帅禀报战况,再次劝他速速撤离。这一次刘铤没有骂人,甚而没搭腔,只脸上挂着一丝冷笑,好像根本不知道部将在说什么。苏子岳无奈,抱一抱拳刚想离开,瞥到地上躺着的人,凑近前弯腰探视。
自家少主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似欲掩饰什么:“怎样,我没给骑营……丢脸吧?”
苏子岳既高兴又有些心酸,点头说:“那当然,弟兄们都说,方家各个都是好样的!一门忠烈,代代英……”
“轰隆隆——”震耳的炮声仿佛就在身边炸响,苏子岳噤声抬头,远望的目光里放出一束光芒,喃喃低语道:“好,开始了!”
等他策马离去,方汉洲听到刘铤扯开大嗓门一叠连声地下令,那架势很明显是要亲自上阵。几道命令里也包括抬自己下去救治一项,他不太确知自己到底伤到了哪里,伤势如何,只觉得浑身灼痛,却又一时找不到具体的痛点。被人抬起来离开前,隆隆炮声里,他向主帅表示了和苏子岳相同的请求。
刘铤看着他,手中马鞭抵住头盔向上一顶,面露微笑:“娃子,以前老靖侯最爱讲一句话,”他停顿了一下,方汉洲立刻想起父亲“男儿流血不流泪”的教诲,跟着却听对方说,“两军阵前,只有断头将军,没有低头将军。”
东路主帅翻身上马,身后跟随一大群亲将护卫,人人刀剑出鞘相拥而去。
“奎叔,奎叔!爷爷真这样说过吗?”方汉洲大为兴奋。
没想到走上来的却是刘春,站定抱拳一礼:“启禀将爷,奉大帅命,自今日起末将给您牵马坠镫!”
方汉洲一愣,顿时脸色煞白:“奎叔?他……”
“是,”刘春有些犹豫,最终直言,“他——殉国了。”
一语落地,担架上的人当胸箭创迸裂,昏死过去。
遭受意外打击的游击将军并不知道,一场惊天噩梦,才刚刚开始。
正白旗旗主皇太极虎着脸,展臂一个横扫,案子上的灯盏、笔架、书简,外带一碗刚端上来的热腾腾的奶茶和他随手扔下的马鞭统统滚到了地上,一通“乒乓”乱响。环立眼前的几员白旗将领惊惶失色,齐齐跪倒,头顶上方已是一阵乌云翻滚:
“我就不信,铁背山全歼杜松两万,尚崖口大败马林一万七,吓得那个脓包李如柏屁滚尿流,连面都没敢露!东南西北四路,打一路有一路,偏偏就拿不下这个刘铤!阿尔达!颚里硕!”
下面立刻应答:“奴才在!请主子吩咐。”
皇太极咬牙切齿地说:“给你们一个时辰,去给我啃下姓刘的这把老骨头。再拿不下来,你俩就别做爷的奴才!”
“主子放心!”两员虎将领命起身。
临到帐门前,其中一个止步,想了想,转身请示:“爷的意思是……一个活口不要?”
皇太极闻言一愣,目光复杂地盯着部将看了一会儿,轻声道:“不,留下那个烧我指挥塔的三品游击。”
阿尔达脸上神色不定,不敢再说什么,躬身一礼出帐。刚跨到门口和对面进来的一个大汉迎头撞上,那人显然心事重重,看都没看他一眼,直奔案前。
“贝勒爷,人醒了。”
皇太极眉头轻扬:“带上来!”
大汉朝外一声招呼,三四名兵丁拖进一个浑身上下血迹淋漓大明伤俘,到了主人面前一松手,那人轰然倒地。
皇太极凑上去弯腰细看,点了点头:“对,是他。”见地上的人毫无声息,他抬头问那名大汉,“巴颜阿,他醒了吗?”
大汉伸手到俘虏鼻前一探,很肯定地说:“还有气儿,爷稍等等。”
他叫人端了冷水过来,全泼到俘虏脸上。这一泼,人果然苏醒了,看清眼前一众人等,眼中掠过一抹惊悸。
皇太极嘴边浮起微笑:“老相识了,不用怕,我不会杀你。”
战俘盯着他,最初的一丝恐惧逐渐消失,神情变得阴冷。忽然眼中寒光一闪,倒地的身躯猛然跃起。帐中兵将吓了一跳,本能地飞身过来保护自己的旗主,不想那人的目标竟不是皇太极,而是身边金兵的腰间短刀。一把抢到手刚待扬起雪亮的锋刃,巴颜阿一个虎步扑上来攥住了他的手腕。几乎未成较量,刀已再度易手。同时有人上来拢肩踏背,将他制服。几员金将怒不可遏,拔出佩剑就要砍,被皇太极伸手喝止。
“我知道,”四贝勒接过那把短刀,立指浅拭刀锋,声色平缓,“你夺它并不为杀我。”
“哼,放在平常,你们再多几个也不是对手。”因为刚才那番激烈的挣扎,俘虏身上多处伤口迸裂,血涌如注,脸色变得苍白,然开出口来,语气却十分轻蔑。
“杀身成仁,倒也算条汉子。只是——”皇太极不理会他的无礼,话语一转,“你护主未成,竟想弃之而去,当不得一个‘忠’字吧?”
不知是不是难负剧痛,俘虏闭目不语。过了一会儿睁开眼,冷漠散去,显出几分激动:“念当日之恩,我叫你一声‘贝勒爷’。四贝勒于我主有恩不假,但如今你们立国起兵,已成大逆,靖宇侯一家护国安邦,世代忠良,断不肯再与你们做成一路。杀了我,就算还你三分情义。别再打方家的主意!”
“屁话!刚才不是贝勒爷,你早被剁成烂泥了!想拿自己一条命抵你主子的命?抵得了吗?扯得平吗?恩将仇报,你们才是大逆!”
“巴颜阿!”皇太极低声喝斥,沉吟一刻,说,“南明无道,残害忠良鱼肉百姓,你敢说不是?女真年年纳贡,却受尽□□深陷水火,难道就该任由宰割?顺逆之理自有公论,我们不必争。至于说救命之情,原为敬慕英烈,倒不贪图报答。你一定要说我打方家的主意,未为不可。不过目前看起来,打你家主意的,可不止我一个呢。”
分明话中有话,俘虏心有所动,但很快肃颜正色:“事已至此,只有死战到底。方家只有断头将军,从没有低头将军。我主心志已决,贝勒爷,不用再白费心思了。”
帐中诸将怒极,仗剑而视,唯皇太极听了面露微笑:“不错,我要的就是不低头的将军。”
阿布达里冈,位于嘎巴赛村南十里与桓仁县的交界处。周围十几里内野菠萝树杂植繁密,因满语称菠萝棵子为阿布达里,故此得名。这里群峰高耸,层峦起伏,植被丛生,一向杳无人烟。但自从明东路军和大金铁骑在此交汇,几天下来,鼓声大作雷炮滚滚,喊杀声几乎就没有中断过。
这日清晨,两军进入绝杀对垒。
指挥塔被毁,正白旗从杜松手里缴获的重型火器变成了一堆废铁,原先的作战计划被迫改变。天光初亮,三声炮响,皇太极以三百精兵打先锋,亲率正白旗右翼兵马开始强攻大牯岭。刚一交手,明军不停施放火炮,居高临下,点头准火力猛,金兵并未占得便宜。但白旗将士因有旗主亲自督战,且知此役封赏极厚,士气格外高涨,人人拼了命地往上冲。明军在火器掩护下,也派出小股人马迎头截杀,片刻工夫双方就死伤累累。正白旗接连增兵,未待前面一拨全数倒下,后面一拨已经嗷嗷叫着扑上来;明军虽则勇猛异常,却是越杀越少,渐至殆尽。
战线,在一点点向前推进。
立马丛林旁的皇太极,透过一臂粗细的瞭望筒观察山顶守军,看到他们增援的场面脸上浮出快意的笑容,转头说:“都司、守备出来好几个,这回是真差不多了。给大贝勒那边发信号。”
在明廷武职序列中,守备为正五品,准许配专职马弁;都司为正四品,可享直奏权,都算得上品级不低的中层武官,而今竟然出现在近身肉搏战中,还好几个!对手显然已至末路,白旗诸将互相看看,忍不住摩拳擦掌,大为兴奋。
临近山顶的一场厮杀愈演愈烈,兵器撞击声响成一片,不断有人倒下。金兵眼见胜利在望,越斗越勇;明军死地求生,力杀不退。双方苦战好一刻,突然远处山坡发射三声响箭,跟着传来更为凶猛的喊杀声——镶红旗的左翼兵自西侧也发起了进攻。
大牯岭的首道防线顶不住了,大批金兵疯狂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