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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镇江游击事正四品都司乔一琦,望着四面如潮水一般涌来的金兵,知道自己殉国的时刻到了。
东路军从宽甸堡拔营后,他受命监管朝鲜援军西行葫芦岭,接收大军粮草。不料走至中途得报一个极坏的消息,敌人发兵袭击了户部兵部派遣出关的押粮队伍。双方激战一昼夜,明军大败。乔一琦一面飞报主帅,一面下令连夜飞驰,赶到葫芦岭已是次日凌晨。旷野寂静,云雾蒙蒙,空气里弥散着呛人的火药味儿。满眼看裂车焦辕,旌旗血染;断头残肢,兵器横叠。本就有些怯战的朝鲜兵们,面对一幅战后惨景军心大乱。身为监军的乔一琦岂容他们退却?当下和正副两位元帅议定,由他二人领兵清理战场,营救彩号搜寻残敌;自己亲率五百将士追杀金军,力争夺回部分粮草。
哪知道带人没走出多远,身后炮声骤起。凭经验乔一琦断定是自己人着了埋伏,立刻率兵回救。结果短短十几里路程,他竟然整整血战一个时辰才杀回原地。与朝鲜援军重新汇合后,乔一琦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姜弘立和金景瑞慑于强敌反水投诚,倒向后金,见他自投罗网,当即下令捉拿。明军殊死拼杀,伤亡殆尽,保主将突出了重围。飞马疾驰到一片林子前,尚未喘息,便听半空哨箭齐鸣喊杀四起,转眼间大群后金铁骑从两翼山道和林中杀了出来。
眼见大势已去,乔一琦撕下袄襟血书六字,交给一名亲兵,然后摘下背弓扣弦颈上,意欲勒毙自己。未待弓弦拧紧,随金兵一同冲上来的金景瑞眼疾手快救下了他。乔一琦破口大骂,奋力挣扎,终因寡众悬殊落入敌手。被押解去金营的路上,过一道深沟时战马踏上冰面,蹄下打滑,他趁势滚下马鞍,不等周围的敌人上来,这位大明世袭武将奋力一跃,跳下了山崖。
子夜时分,明军三百骑兵飞抵葫芦岭。
一名追随乔一琦战至最后,周身多处挂彩的千总,匿身雪堆保得一命,听到马蹄声拼力爬了出来。他的四肢已经冻伤,甲衣和着鲜血凝固成冰,彻骨的寒冷和难以抑制的悲愤令他全身簌簌发抖,几乎不能成句。说到主将两次自毙方得以殉国成仁,这名千总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呸!他妈孬种!”一听朝鲜援军阵前叛降,方奎第一个跳了起来,“当年二爷舍了命救他们,难道就为今天让他们反手来杀我们?老子宰了这群高丽贱坯!”
身边众将纷纷抽刀亮剑,大喊着要为乔都司报仇。方汉洲也很气愤,冲口询问敌营幡幌,当得知对手是女真八旗的镶蓝旗大营,他的脸猛然抽搐一下,一把攥住了剑柄。
大金国掌国贝勒镶蓝旗旗主阿敏,歪靠在厚厚的貂皮褥子里。脚前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烤得整座大帐暖意融融。
火盆后立着一名哨探,向旗主禀报说有一股明军骑兵正在杀近。阿敏似乎没有听见,自顾埋头专心对付一条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腿,侍役递上滚烫的奶茶,他端过来猛灌了一大口。
但当听到哨探报告来犯明军的人数时,掌国贝勒抬起了眼皮,一笑:“真他妈有种,三百人就敢往上闯!他以为老子的蓝旗是娘儿们的裤裆,想进就进?”
话刚落,帐外飞进一本旗侍卫,喘着粗气一头跪倒,报说明军新上来的小队骑兵势头甚猛,已经杀死两个牛录额真伤及几百蓝旗兵,冲破了东路防线。阿敏瞪起眼睛,扔下羊腿和奶茶蹿将起来,一阵风似的奔出大帐。
无数灯笼火把照亮夜空,立马山坡,一片旷野尽收眼底。镶蓝旗阵营的东北角撕开了一道口子,冲进来的穿红袄的明军将士一路猛杀猛砍,领头的将领凶猛异常,看穿戴似乎品级不低。这情景勾起了阿敏的兴致,立刻派人叫来朝鲜降将,命他们辨认来者身份。
姜弘立望了片刻,转头问:“贝勒爷可听说过大明的方氏三虎?”
他的副手也看清楚了,应和道:“不错,是方二虎的儿子。”
阿敏双眼大睁:“你们是说——方汉洲?!”
“二贝勒认得?”金景瑞有些诧异。
“哈哈哈哈——”镶蓝旗旗主仰头大笑,“老相识了!汉人那句话怎么说?山不转水转啊!”笑毕掉头吩咐,脸已冷若冰霜,“传令,爷要活的!”
方汉洲瞄上一个使双刀的甲喇额真,依稀记得此人是阿敏帐前旧将达尔察,暗自盘算若是拿住这个家伙,或有可能达到目的。他喊了一声方奎,对方立刻会意,回手招呼众侍卫跟上。这小支人马闪电般杀过去,重演了马家寨孤军闯营一幕。只两个回合那名金将刀飞出手,当胸重重挨了一棍,落马被擒。他的部下开始还想把人抢回去,但方奎率卫队一字排开,齐发双眼铳,火力凶猛,逼得他们连连后退。
不久,浓烈的硝烟背后传来几句清晰的满语,明军开出交换战俘的条件,第一是至少退还半数以上粮车,第二是交出朝鲜降兵的两名统帅。
消息报至阿敏跟前,气得他暴跳如雷,但很快冷静下来。思忖片刻,吩咐高丽军即刻出战,以表归顺之诚。姜弘立金景瑞不敢违命,硬着头皮带队上阵。
明军将士一见他们全红了眼,三百人马呼啸奔出,喊声震天,气势竟如千军万马一般。姜金二人自然明白,一降致死乔一琦,与大明朝可谓恩义已绝,落其手中万无生还之理,所以一上来也拼得很凶。
方汉洲深恨朝鲜援军卖友求生,但顾及自家兵力有限,并不多做纠缠,见他二人露面立刻拍马扑上,直奔姜弘立咬住再不肯松口。对方知其杀心已动,奋力抵挡,无奈功夫差得远,三招两式败下阵来,拨马欲逃。方奎早带人抄了后路,迎头截住劈面就是一剑,姜弘立躲闪不及,左肩洞穿,一头从马上滚落。身体刚着地,几杆□□挟风而至,几乎同时刺进了他的后心。这边刚解决了一个,那边金景瑞也被凌霄缠死,恶斗中朝鲜降将一个侧身稍迟,凌霄的刀锋闪电般划过,当即削飞了他的脑袋。
骑营主将眼见目的达成其一,而粮草夺回显已无望,示意收兵。但是,他晚了一步。
半空一阵鼓响如雷,敌营两翼旗帜忽然后撤,开闸放水般泄出无以数计的金兵。一杆蓝色底面大红走边,银丝绣龙朵云环绕的尖角大旗,赫然竖立在众人眼前。旗下众星捧月般立马一人,方氏主仆一眼就认了出来。
阿敏却对顶盔罩甲的大明游击将军足足打量了好一刻,方破颜而笑:“果真是块材料,怪不得招老八稀罕。”抬手示意左右,“过去传爷的话,要他乖乖放回达尔察,下马受降!”
立功心切的镶蓝旗将领们冲上去围住对方主将,由一个略通汉话的转述了旗主之命。大明游击闻言冷笑,原地驻马左臂轻举,腕底爆涨三尺银光,尖啸声里离他最近的一员金将翻身落马;旁边同伴本能来救,便觉一道寒气扑面,未及眨眼,项上人头和手中□□的枪头已同时飞离主干!余下的顿时懵了,瞠目呆立再不敢向前一步。
明军趁机后撤,背倚一道山梁严阵以待。凌霄问主将作何打算,方汉洲瞟一眼刚刚斩获悬在亲兵马头的两颗金将首级,命令带生擒的那名甲喇额真上来。俘虏很快被押到面前,虽捆绑地像个肉粽却一路挣扎,叫嚷不休。直到看见擒获自己的人,才稍稍愣住,眼中略过一抹畏惧,跟着继续破口大骂。大明游击任其狂呼乱喊,不发一语,却渐渐双目圆睁,涨红了脸。凌霄感到一股强制的火焰自其眼中射出,随即感觉他手腕一动。暗夜里一道冷光划过,喊声戛然而止,金将翻目瞪眼仰面摔倒,脖颈处血流如注,手脚抽搐几下,不动了。
环立四周的骑营将士久闻青萍剑威力,今日当面见识,禁不住为其杀气所凛,连凌霄都有些意外。主将的功夫他是领教过的,却不知演武较量时内敛平和之人,初临沙场即可以坚心铁腕,毫不手软。
只有方奎,真正明白主人怒从何起。因为只有他,和主人一样听懂了刚才那通叽里哇啦的满话。
一队明军骁骑旋风般驰离山梁,冲到大金阵营前抛下三颗首级——多出的一个是达尔察。阿敏暴怒,下令全线围歼一个活口不留!金营箭发如雨,火炮齐鸣,很快就把几百人的大明骑兵团团围死。
凌霄感到势头不对,急劝主将撤走。方汉洲左手擒剑杀得两眼通红,执意要取阿敏人头。方奎顾不得许多,冲口喊了一声“帅爷那边怕是要紧”,又搬出刘铤军令,提醒他不可硬拼。方汉洲这才恨恨挥了一下手臂,传令退兵。
金兵攻势愈发猛烈,混战中大明将士伤亡不断。方奎很快也被流矢射中,却连包扎都不肯,继续挥舞宝剑左突右杀,护着主人往外猛冲。眼看杀开一条血路,金营再次连施火器,巨响声里烈焰升腾,殿后的凌霄和身边十几名骑丁一同中炮落马。方汉洲返身回救,刚刚撕破的口子马上又被封死。
紧要时刻,萧志国率五百步兵赶到了。
立马阵前,敌我态势一目了然,他没有照直奔过来解围,而是下令集中兵力冲击敌人右侧后翼。镶蓝旗大营把所有鸟铳火炮都安置在这里,明知他的用意却不得不分兵过来抵挡。方汉洲趁机率队死战,终于救出十余名挂了彩的部下。
凌霄伤势不算太重,只被炮火轰得昏厥过去,战马也炸死了。等醒过来发现自己和主将共骑一匹坐骑,眼前刀剑如林人头攒动,耳中却是一片空茫。
明军三品游击和五品守备同乘一马,金兵岂能放过?立时围追堵截死缠烂打。方汉洲身后有累手脚不便,三尺剑锋虽利,一干侍卫虽勇,顷刻却也难破重围。赤手空拳的凌霄四下张望,正想从周遭敌人手里缴获一件兵器过来,不防身后突然袭来十几根长绳,失聪的他未及反应便和主将一起被钉了满身铁爪。尖利的爪钩刺进甲缝直咬皮肉,二人负痛难当,险些从马背上滚落。
方奎看清这一幕,大声惊呼:“别动!不能动!”
女真倚狩猎为生,遭遇猛兽不得近身时常有非常之法。那从天而降的一副绳索即为捕猎绝器,当地人取个名儿叫“鬼上身”。利爪如刃尤在其次,一旦锁住目标,只要猎物挣扎,荆条和兽筋拧合的绳子便会缠绑愈紧直至贴合得全无缝隙,恰似阴鬼附体一般。匿居辽东十载,方奎当然识得此物厉害。
但他的提醒还是没能快过凌霄的本能,骑营守备绷住全身怒吼发力,竟然一下崩开了两只铁爪,而柔韧无比的绳条跟着群蛇乱舞一般盘身而上,眨眼就把二人勒紧。几个马快的金将冲了上来,对准网住的猎物举刀就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