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11)(1 / 1)
日中时分,明军抵达清风山。
歇脚打尖未毕,先锋大将引领着一个把总模样的人直送到主帅面前。来人按军中规矩行礼,起身后自称奉西路总兵杜松之命,前来敦促东路军进兵会战,说完躬身奉上一支令箭。
刘铤接过来眉头一皱:“四家总镇各领一路,同归杨督师节制。你们杜大人竟来给我传令,什么道理?”
那个把总原地插手,陪出笑脸:“刘帅息怒。我西路军已于前日出抚顺关,越过五岭,即将抵达浑河铁背山。杜爷担心东军路险,迟误会期,特命小的来知会一声。事出紧急,不过凭此取信而已,怎么敢命令刘帅?”
刘铤怒气稍解,却心生疑窦:“分兵作战,老规矩是鸣炮传约,你们杜帅怎么擅自改了章程?”
来人苦笑,抱拳答道:“回禀刘帅,这儿离建州也就五十里路,满眼都是望不到头的野林子,三里传一炮,怕是还没马跑得快吧!”
想想说得在理,又翻看了一下那支令箭,刘铤不再有疑,命人带他下去;略一沉吟,吩咐中军官传骑营主副两位统带前来听令。
二将飞马赶到,刘铤命方汉洲即刻领兵回撤,去接应极可能已遭遇强敌的朝鲜援军。主帅何以突然改了主意,受命的一时想不明白,愣在原地。
刘铤并不解释,自顾继续下令:“回营分出三百骑丁,余下的人马交子岳指挥,我再从展青云那里拨五百步兵给你。你带这八百人去迎乔一琦,会合后火速返回,归营缴令不得晚于后天辰时正刻。”说完见部将没反应,低喝一声,“怎么,哪儿不明白?”
此地距赫图阿拉仅剩几十里路程,如果不是遍地积雪荆棘丛生,半天工夫就可以扑杀过去。敌我咫尺,终局会战近在眼前,主帅这道命令分明就是把自己从主战场上撤了下来。想到原因,方汉洲心里一阵难过,却无力抗拒,默然领命而去。
转过一道沟坎,不期与对面疾步过来的一人撞到一处。那人辨清他一身三品甲衣穿戴,慌忙束手后退,仓促间脚下磕绊,跌坐在地上。骑营主将满腹心事,只瞟了一眼,见是一个模样陌生的把总,并不在意,径直走过去了。耳中传来方奎等人的小声议论,隐约听到西路总兵杜松的名字。
分兵启程,苏子岳立在马前屏退左右,踌躇再三说出一句话:“刘帅不是信不过少主,他是想保全你,保全方家。”
方汉洲倏然抬眼,眼中是一种似怒非怒而又有些受伤的神情。瞪了苏子岳好一刻,终于一言不发,扬鞭驱动了坐骑。那眼神似一块火炭,烙得人心头灼热不宁。
正午过后,原是冬日里最温暖的时刻,但旷野无边北风肆虐,一样冻得人四肢透凉,手脚麻木。积雪深厚的狭窄山道上,一支步骑参杂的明军队伍行进得极其缓慢。眼看走了近两个时辰,竟还没有望见马家寨的影子,方汉洲有些着急。地冻天寒,倘若日落前赶不进寨,野外宿营可不是闹着玩的事。脑子里正盘算,猛然间听到林外响起炮声,勒住缰绳侧耳细辨,发现声音来自清风山方向。
随车营步兵一起调派过来的萧志国和骑营守备凌霄,同时策马从前后兜拢上来。二人到了主将跟前,又听得一阵安然有序的炮响。
萧志国摇了摇头:“这炮发得真叫斯文,哪里有开仗的味道?”
凌霄眉头一展:“莫不是迎接大帅他们的礼炮?鞑子也忒客气了。”
一直闷声不响的方奎,似乎听出些眉目:“像是西路那边招呼咱们呢,难道四路快拢堆儿了?”
萧志国被提醒,发起牢骚:“一个赫图阿拉,弹丸之地,十万人马扑过去,三日不到就平了它。可咱们这位督师大人,硬要化整为零分头进兵!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大雪封山地形复杂,东南西北各攻一路,谁家知道自己几时能到?分兵围攻?没几倍于敌的兵力围攻个屁!十来万人马合起来是只拳头,摊开来成了单根手指,不正好一根一根喂人家嘴里去?”
凌霄也有同感:“听子岳大哥说,当年杨督师跟倭寇打蔚山一战,用的就是这套路。人家现在是经略座师,请了上方天子剑的,总兵的脑袋都可以先斩后奏,当然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谁敢说个‘不’字?”
“蔚山一战?输得丢盔卸甲,他还好意思……”
身旁突发一语,截断了他们:“奎叔,你说刚才那炮声是杜总兵在给咱们传信?”
西路主帅杜松派人持令箭前来催兵,引起东路主帅不满。想必此人回营后如实转达了刘铤的怨言,故而方奎猜断杜松极有可能下令鸣炮,给东路一方传递讯息。
方汉洲听罢,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可哪儿不对劲儿又说不清。方奎见他一脸阴霾,只道还在为今早行辕大帐里的一场冲突懊恼,可当着萧凌二人的面又不好劝解,少不得在心里暗自叹口气。
几个人正各怀心思,前哨孙行志领了手下两名弟兄打马飞奔过来,身后一匹坐骑上驮着个满身血迹,奄奄一息的人。
走到近前,孙行志向主将禀报,手下弟兄探路时在林子深处的雪洼子里发现一具倒卧的躯体。开始以为是冻饿而毙的当地百姓,走近才发现竟是自家一名带伤的营兵。当即给灌了几大口酒,又着人使劲揉搓他的四肢,总算搬回来一条命。那人睁眼看清周围的人后,张口便说自己是乔一琦都司的亲兵,只吐出一句又昏迷过去。
一听是从朝鲜援军那边过来的人,方汉洲把手一挥:“弄醒他!”
孙行志吩咐手下把那个人抬离马鞍,平放在地上,费了好大力气,终于令那人再次醒转,但已片语难出,只拼命挣扎着撕扯自己的前胸衣襟。方奎很快会意,帮着从甲衣内侧掏出一块东西。抖开看去是一片战袄的里子,毛边卷角,血迹斑斑。方汉洲一把夺过,惊见上面写着几个暗红色的大字——末将一死报国。
“乔……乔……”那人眸子凸现,气喘不止,竭力上昂的脑袋猛然垂下,再没能说出第二个字来。
围着的人相继站起,对视的目光里无不充满惊讶和焦灼。
凌霄没憋住:“难道高丽兵全完蛋了?”
飞传血书本已昭示了一切,那六个字更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乔一琦的处境。弄不好,朝鲜援军已经全军覆没了。
没人回答凌霄的问话,大家把目光全集中到主将脸上。
方汉洲下令掩埋尸首,吩咐凌霄随自己带三百骑兵即刻全速前进,萧志国领步兵压后跟上。飞身上马揽过丝缰的一瞬,他想起刚才听到的炮声,不由抬头看了看天空,那一丝难以排解的惶惑又从心底冒了出来。
正发楞,耳边传来方奎一句低声呵斥:“抬起来走,别拖!”
侧目一看,两个兵正拖拽着乔一琦亲兵的尸身往林子里去,听见这话一人赶忙上去攥住死者的脚腕,往起一提。两只矮腰毡靴的靴底被高高举了起来,落到骑营主将眼中,整个人当即就打了个寒颤,脸色煞白。
方奎先发现了,蹙眉急问:“怎么了,少主?”
“奎叔,中午离开帅爷的时候,撞我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杜总镇派来传信的吗?”
“不,他不是!”
“……?”主人突然反应这么激烈,否定得如此坚决,方奎不解。
萧志国几个被吸引过来,紧张地看着他俩。
方汉洲探身一把抓住方奎,不管不顾地大声道:“你没注意到他脚上吗?”
“脚上?”
“不错,他撞上我摔倒了,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他,他穿了一双……”说话的人又是一个冷战,“一双猪皮底靴子,那鞋帮是……是乌拉草!”
乌拉草,辽东遍野茂生,柔韧细长,轻巧保暖,常被人编结作履,却绝不可能穿在关内兵将的脚上!
方奎倒抽口冷气,想了想,战战兢兢问出一句:“那,那刚才的炮声……”
“怎么回事?来报信的不是自家人?”萧志国听明白了,二目圆睁。
刚问了一声,主将□□坐骑已猛然掉头。
萧志国倒冷静下来,一步蹿上去薅住了缰绳:“少主要干什么?”
“那人一定是奸细,大帅他们不能再往前走!”
“等等!我们已经出来这么远,翻回去最快也要到明天早上,倒不如火速派个人回去报信,刘帅得了消息自会应付。乔一琦那儿不知死活,不能不救!”
“萧大哥说得对,现在奔回去是舍近求远,再说要是能救回高丽兵,回去不是更有用?”凌霄帮着劝言。
方奎态度更明朗:“少主,听萧大哥的吧!”
“那叫谁去送信?”方汉洲稍微冷静了些。
这是个难题,往前走明显有一场恶仗等着,将领里不宜分人出去。而想确保消息尽快送达,非忠勇机灵者不能担负此任。想了半天,方汉洲生出一个大胆的主意。
遣身边亲兵去不一会儿,两名骑丁策马而来。一个稚气尚存,身形单弱;一个满脸麻坑,亦不壮硕。萧凌二人一见,眉头大皱。
马上不及修书,骑营主将口授机密,叮嘱二人必须面禀靖辽将军,绝不可由他人代转。
小个子兵眼睛闪了闪,兴奋地不知说什么;年龄大些的麻脸儿竭力镇静,向主将索要证明自己受命身份的令牌。
方汉洲从腰间解下递了过去,说:“刘黑豆,你欠苏将爷的,今日可以还了;还有你小七,你娘等着你立功呢。你俩就是把马跑死,也一定要在明天天亮以前赶上大军,见到帅爷!”
“遵令!” 二人抱拳领命,神情异常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