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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走净,刘铤叫方汉洲到面前,低声问:“这——可是真的?”
“……”被问的强作镇静,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靖辽将军虎目微闭,嘴角勾出一丝寒气,默默背转了身子。半天,仰面长叹:“这就是了。”停一停,又问,“这么说,十年来你一直都在鞑子那里?”
方汉洲很不惯这两个字,但知道这是明军从上到下的统称,不敢有所表示,低头默认。
“哼!孤身远遁,苟全性命;娶妻生子,文武双修。这些都不说了,只单论那身骑术,就不是一般贫家小户应承得起的。贤侄哄人的本事不错,圆谎的功夫却差得远。”
二人自京师会面,对方开口“小子”,闭口“龟儿子”,如今猛不丁来一声“贤侄”,叫得人心里发毛,脊背冒冷气。方汉洲甚至不敢去看那个后背。
对面又传来一问:“照此说来,你今日是知恩图报了?”
听语气还平静,方汉洲乍着胆子接了一句:“他们,于小侄确实有恩……”
“有他妈屌恩!”靖辽将军猛然转身大吼,虎目圆睁,黑着脸掴来一掌!
被打的毫无防备,身体疾转,几乎平着就飞了出去。刘兆骞和方奎大惊,愣了愣同时凑上前去。
“不许扶!叫他自己起来!”一声喝命阻止了二人,站在上首的刘铤眼光刀一般割过来,声音竟有些颤抖,“我倒要看看,靖宇侯方家留下的种,到底还有没有这根骨头!”
分明又是一记耳光打在脸上,比刚才那一掌还要重上十倍。方汉洲的嘴角下颚,和强撑在地上的一支右臂同时漫出了鲜血;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面孔紫胀,双眼血红。
“大帅,杀了末将不要紧,不要侮辱方氏一门。”
“方氏一门?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你也配!老方家一门忠烈,天下共知,你爹他们弟兄三个纵横沙场,所向无敌,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一个家国不明敌我不辨的逆子?方远祥要是还活着,看自己儿子这副屌样,哪里还闭得上眼睛?!”
挨了骂的一个面色惨白,怔视片刻,忽然一笑:“先父果真活到今日,方汉洲何至于此?方家一门忠烈,除了一个家国不明敌我不辨的逆子,还剩下谁?”问到最后一句,声哽泪下。
方奎和刘兆骞吓了一跳,惊惶地去看帐外;刘铤大瞪着眼睛,呆在原地。
“想当日先父苦心谋划,求得外人……相助,家母不肯负累,一剑下去……;逃出山海关的时候,奎叔几乎丧命在乱刀之下。是这样,才保全了我一条性命。难道大帅觉得汉洲当初就不该跑?当初就该把这条命还给朝廷?难道当初他们……全做错了?”和着血水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怒容僵住,眉头深锁;方奎,早已泪湿前襟。
“建州都督立国,非汉洲可以阻止。他们救命于前,恩养在后,总是事实。巴颜阿是我作伴十年的兄弟,放走他,我愿意领罪。只是大帅责备我家国不明,敌我不辨,小侄不受!不为做大明子民,我根本不会回来,根本不会参战!当朝开恩还我方家清白,汉洲自当效法先祖,忠报朝廷,永无贰心。”
刘铤眼底升起一团茫然,好一刻没有作声。其余两个自是不敢搭话,大帐里持续着难捱的沉寂。
终于,靖辽将军开口:“救命之恩论理当报,但忠君效国乃人伦之本,天经地义。这么说,你拿定主意了?”
“是!男子汉大丈夫,本该恩怨分明,知恩图报。可我就算负人一份恩义,也不敢负家国祖宗。”
“好!”刘铤点头,口气似乎颇为欣慰,“能不以私废公,才当得上是靖宇侯的子孙,我也就放心了。快拔营了,回去吃点东西。”转头招呼侍卫,传命自己的随身医官即刻到骑营主将大帐去。
刘兆骞瞥见义父递来的一个眼色,停住脚步,看着方氏主仆的背影消失在帐外。父子二人一言不发,默契地走向后帐。
侍从趁机端来热过多遍的早饭,刘兆骞猜想义父不会有什么胃口,但还是端了那碗滚烫的粥送到面前来。
果然,刘铤看都不看,挥挥手闭目靠在椅中,默无声息。
刘兆骞发现他骤然老了许多,神色显得格外疲惫,憋了满肚子的话,一时不忍开口。
沉默了许久,刘铤抬眼示意义子坐到斜侧的凳子上,不等坐稳便问:“你怎么看这事?”
“孩儿以为,他既说拿定了主意,以他那性子应当不会……”
“‘不会’什么?他果真能心口如一,今天就不会放走那个巴……巴什么?”
“巴颜阿。”刘兆骞显然不认同义父的想法,犹豫了一下说,“既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兄,一时心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听说,你和他做亲了?”
一句话问得先锋主将红了脸:“爹,我可不是因为这个……,方家人的脾气,您最清楚。再说,他怎么敢跟您扯谎?”
刘铤摇摇头,坐起了身子:“你啊,还是少根筋。不错,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他们这家子人,那小子刚才也没说假话。可是骞儿,你要知道,这世间有多少人和事,想得到说得到,却不等于做得到。救命养身,这是多大的一笔恩惠,换做是你,能不思报答?就算不报,又怎么能够举刀相向?”
“爹难道觉得他……会有贰心?”刘兆骞惊讶了。
“那倒不至于。可真等上了阵,褃结要命的时候,啥子人能确保他拔得出剑?一个巴颜阿尚且如此,要是遇上……”刘铤没有说下去,意味深长地看了养子一眼,跟着说出的话更令他心惊肉跳,“我最担心的还不止这个,这件事目下只有咱爷儿两个知情,可一旦泄露出去,叫那些浑身是眼满处伸鼻子的逮着痕迹,闻得气味,只怕刘方两家,都没法子收场啊。”
稍一琢磨,刘兆骞解悟义父话意所指。想想厂卫遍布朝野,无孔不入,这么大一场仗如何能够置身事外?一旦得知方氏遗嗣与鞑子的这重牵连,后果还用再想吗?先锋大将轰地出了一身冷汗,人几乎吓傻了。
“我原想,”义父的声音又响起在耳边,“朝廷或许真有意解这个死扣,居然把人送到我跟前来。等一仗打下来,过场走了,言路堵了;重议也好,复职也好,总是旷古难得的恩典。现在才知道,这世上哪儿来的如意算盘!”
“哪……哪爹的意思……”
“这样,”刘铤探身凑近,压低声音吩咐,“你悄悄去和方奎打声招呼,要他小心留意身边来往的人,包括在通州挑出来的那些亲兵。再替我把苏子岳找来,这算个稳妥可靠的,有些话我当面交代给他。”
“是!可……怕就怕到了阵前……”站起身来的刘兆骞,话只说出一半。
刘铤烦躁地往后一仰,一手抵住额头:“也只能走哪儿说哪儿了。真到大关大节的时候,但愿这龟儿子不犯糊涂。唉,劫数!跑哪儿去不好?偏偏掉这坑里!”
跟随养父几十年,刘兆骞从未听他说过这样莫可奈何的话,心里顿时一沉,脱口道:“他不是一个说了不算的人,爹放心。”说完却觉得分明是在安慰自己,不由泄气。
“哼,”养父哼出一声,面露苦笑,“这人要是没情没义,倒省事!”
天光大亮,战败的金兵已经退走得无影无踪,明东路大军誓师拔营。
两场激战中抓到的几十名金国俘虏,被押到主帅坐纛下枭首祭旗。轮到厄里楚的时候,刘兆骞特意点成小虎操刀。年仅十五岁的小亲兵立眉上前,举起哥哥最后用过的那把长刀,毫不犹豫挥臂就砍,刀光闪处头颅飞去,一腔热血喷溅而起。这种场面在军营司空见惯,但列队将士还是齐声叫好了。转过身来的虎娃子眼映寒光,杀气腾腾,脸上再也找不到昔日稚嫩迷茫的神情。
刘兆骞的注意力并没在这里,一直拿眼角捎着侍立在养父身侧的将官队伍。成小虎手起刀落的一瞬间,他清晰地看到,骑营主将眉头一颤,微微转头闭了眼睛。这一幕看得他脊背发凉,心里又有些冒火。
人马刚要启程,一份战报送到刘铤跟前。马前拆阅,身边亲将很快看到主帅面色一沉。过了一刻,刘铤才告诉大家,奉命西行接收粮草的朝鲜援军报告,大股金兵飞袭了自关内而来的粮草车,押运队伍伤亡惨重。
众将纷纷追问大军粮草的下落。
“乔一琦没有说,不过想也想得到。”刘铤语气淡然,似乎并不特别在意。
亲将们却都大大地不安了,但看着主帅脸色,一时不敢吱声。
只展青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冰天雪地的,人马断了嚼果可不是个事。”
刘兆骞不再缄默,请命带兵回救。
刘铤不准:“这分明是逼老子分兵,老子偏不上这个当!”
“我们虽有一万多人马,却是孤军深入并无后援。要是断了粮草,只怕……”
养子话未完,靖辽将军断然摆手:“怕个屌?此地离奴酋老窝至多还有一天路程,咱们一鼓作气杀进赫图阿拉,还愁没地方吃饭?”
主帅神情笃定,一番话掷地有声,诸将顿感踏实了许多。
正要各自揽缰上马,不料后方响起一个声音:“我军连日行军作战,正可谓劳师伐远。关外不比内省,地旷人稀,大雪封山,很难筹措给养。刘都司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大家都去看说话的人,刘兆骞率先有了反应:“书上说的也能全信?帅爷打了一辈子仗,什么路数没见过?轮不着咱们瞎扯。”
众人诧异,不明白他何以变脸变得这么快,而且驳的竟是自己的“亲家”。
刘铤倒是一笑:“方游击是个细心人,难得头一次出战就想得这么周全。不过,自古兵道诡异,切忌拘于常法。鞑子肯舍那么大血本断我粮草,玩的就是调虎离山。眼看四路大军会师期近,我凭什么让他们牵着鼻子走?”翻身跃上飒紫,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问,“臂伤怎么样了?”
沉思中的方汉洲不料忽有此问,愣了一下回道:“薛医官上过药,好多了。”
“不可大意,强弩伤人最易做下根。营里的事交给苏子岳,你先好好将养,这两日没我的令不许出阵。”吩咐完毕,刘铤抖缰前行。
众将极少见他这般温颜絮叨,无不纳罕,但想到被关照之人的身份,特别是与刘氏一门的家世渊源,便皆释然。搬鞍上马之际,刘兆骞和方汉洲目光撞到一处,彼此看看,终是无话,各自奔向自己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