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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贺猪脚栏第三大人物新造型首次隆重亮相,放礼花!!!“回贝勒爷,他来了。”
皇太极从宽大的书案上直起身,放下手里的书,略一颔首:“传。”
侍役出去不久,引进一汉家青年。双十的年纪,细高身量;白净面孔星眉朗目。一把长发没有束髻,随意结了根梅红发带,带梢前飘,发散于后;蛋青色长袍裹身,暗绣梅枝,雪纹压脚;足蹬双梁云头高底缎靴,肩头披了一领紫貂出风蝙蝠团花风雪氅。
皇太极从他一进帐就不住地上下打量,眼见人至案前站定,未待俯身行礼,抢先笑赞:“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汉家青年敛容束手,行了个标准的女真人礼式,口称:“神机营一等梅勒骑尉见过四贝勒!”原地后撤一步,再次跪下一腿打千,改口道,“奴才图日格请爷的安!”
皇太极示意起身,走上来笑问:“如今,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谢公子啊?”
对方微笑躬身:“贝勒爷召得急,奴才连夜赶回,未及更衣,惹爷见笑了。”
“噢不!”皇太极笑容满面,摇手,“倒是这身穿戴,反显得我的梅勒骑尉,越发风骨清俊了!”
有日未见自家旗主,想不到一见面连受褒语,图日格很有几分窘迫,不知如何作答。
幸而对方转入正题:“我要的东西,可带来了?”
图日格正色点头,探手入怀摸出一柄聚骨扇。手握上端轻轻转动,向起一提,整幅扇面已从支骨排架上脱落下来。这工夫皇太极唤人端来一钵清水,图日格自腰间锦囊取出一粒蜡丸样的东西丢进水中,用□□的扇骨略微一搅,左手一把扇面纸随即抛入。只浸了一会儿,伸指拈住扇面一角,拎出后抖了几抖,洒金黑纸上的水珠如同断线珍珠般坠落于地。迎着大案上的灯照光线,他半展扇面举至一臂开外,略微一看,转身呈到旗主面前。
皇太极接过摊在桌上,俯身细览。等再转过身,脸色沉郁目光寒凛。图日格看得心惊,却不敢探问,自管侍立待命。
“你可知道,今日要你送来的是什么?”语气倒还平静,问的话却是前所未有。
图日格毫不犹豫,躬身回禀:“奴才不知!奴才只知道该知道的!”
“那好,来猜一猜。”皇太极面色微霁,开始在案前踱步,“听清这份东西的来路,它出自南朝兵部,职——方——司。你说,它该是什么?”
图日格入值神机营已满两年。从最开始师从阿勒追随左右,到能够单独受命应差,凭借的是一份过人机敏,超拔干练;加上又是四贝勒贴身侍卫出身,忠诚可靠自不待言。去年春末,他被委派常驻京师,成为后金安插在大明天子脚下最锋利的一柄袖箭。为遮人耳目便于奔走,特意蓄发改装,以晋省潞元府行商大户——镌石谢记珠宝行少公子谢宁的身份,开始出入京师市面。坐镇帝都,独挑大任,自然要了解明廷各方内情,三司六部九卿的职能岂能不知?所以听到旗主发出考问,他十分镇静。先把职方司三个字在脑子里转一转,再联想近期明廷动态,当下了然。
“回贝勒爷,这是不是——南朝此次出关参战的兵员配置名册?”
皇太极嘴角浮起笑意,但旋即消失。沉吟半晌,将话题宕开:“明军出关之前,京里可有什么要闻?”
这问到他的本职,可以说尽在掌握。但阿勒早有训戒,干坐探这一行,顶要紧的是眼疾手快心静口稳,脱口漫言肆意妄行最为忌刻。纵使十全把握的事情,说与做之前,在他也必得多想一想。所以此刻并不急着答话,而是先把要回禀的内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开始分门别类,一一道来。
皇太极却不待他说完,挥手打断:“这都是前月呈报里说过的,我不想听。”
“那……没有了。”答话之人目光轻闪,垂首肃立。
问话的却谈兴颇浓:“听说去年秋天,北京城里出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街谈巷议,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靖宇侯旧部鸣冤上折,南朝皇上准了——这是奴才单独呈报过的。”这一次答得十分坦然。
“我知道,这份奏报我有印象。”皇太极声音平静,目光中透出几分期待,“还——有——呢?”
“十天前,南朝粮饷运达宁远,应该就在这几日到军。”见旗主仍旧不动声色地望着自己,他又挤出一句,“西路明军正向铁背山方向疾驰,预计最迟后日进网。”
“这些我也知道,还有——什么?”
图日格眼神略一游移,依旧坚持了原话:“没有了。”
皇太极脸色转黯,点头:“好。——过来!”回身拿起案上那纸扇面,掷过来吩咐道:“给我念,从东路军开始。”
图日格来不及细想,在对方眼神催促下,找到相应地方捧读起来:“东路授印靖辽将军,正二品原四川总兵刘铤,管副总兵事正三品副将江万化;监督,海盖兵备副使常英,赞理,同知黄宗周;车营统带主事,从三品游击将军展青云,骑营统带主事,从三品……”他猛然刹口,脸上一片青红不定。
“接着念。”皇太极冷冷吐出三个字,面容已阴得要滴出水。
图日格捧着扇面的手抖了一下,嘴唇蠕动半天,再也读不出一个字。最后硬着头皮抬起头,迎面撞上旗主的眼睛,刚想说什么,听到对方严厉的一声喝命:
“念!”
他不敢不从命,但声音已比手抖得还厉害:“骑营统带主事,从三品……游击将军方……方汉洲。”最后三个字出口的时候,两串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
皇太极默默抽回那张扇面,猛地劈脸砸过来,怒目而视不发一语,脸色铁青。
图日格跪倒,匍匐在地,极艰难地说:“奴才——知罪……”
话音未落,头顶上方已响起咆哮:“明廷赦免方氏遗嗣连坐、逃匿两款大罪,加恩赏还其父三品衔——这么重要的消息,你敢说你不知道?你敢说没有了?我看你是吞了豹子胆!”
伏地之人连连叩头,不敢还一词。
“混账东西!居然骗我?悖上欺主万无可恕,你不知道吗?!还是以为我舍不得杀你?”皇太极越说越气,大步踱着,忽然驻足,扬声召唤,“来人!”
两个白旗侍卫应声进帐,看到眼前一幕无不惊诧,又哪里敢吭气?直挺挺地肃立待命。
“把他给我,给我,给我——”
恶狠狠连说三遍“给我”,劈过去的一指不停地点着,就是不见下文,俩侍卫互看一眼,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图日格是他们这群人里飞出的凤凰,聪慧机敏胆大心细,武艺练得精,书读得更好,一向深为主子宠信。自去年发往关内效命,少有回来的机会。主子日常里的一份惦念,身边随从无人不知。看现在这情形,不知凤凰做了何等违逆之事,竟惹得旗主大发雷霆,但若说一定会有什么严厉处置,两个人却都不信。
年长的一个经惯这种场面,知道该怎么应付,却以主人的脸色甚为吓人,犹豫了一下才乍着胆子问道:“爷……是不是要添炭火?”
皇太极一愣,随即发现自己伸出的手指,往近看是指跪伏于地的人,往远看恰似对着那个大号的白铜火盆。可火盆里的炭火明明燃得正旺,何需添加?一句话刚要骂出来,猛然悟到侍从的用意,送到眼前的台阶岂能不下?于是故作恼怒道:
“还添?说过多少次了,炭要一点点加,想烤死人吗?都是不中用的奴才,滚!”
两个侍卫打千领命,忙不迭地上前抬起火盆退了出去。
经此顿挫,正白旗旗主气消了些,瞟一眼脚下,冷冷地说:“你大概还不知道,你那位盟兄现如今很是威风。一个时辰前,明军骑营主将在马家寨独率百人卫队闯营,硬是从我两千白旗铁骑手中抢回伤俘,还几乎杀死我的厄里楚。你说,我该怎么处置这件事?”
图日格不还一语,伏地的身子开始发抖。
“害怕了?哼,你不是怕我处置你,是怕我处置他吧?”
“是……”答语声音低弱。
“为什么?就凭一份金兰之义?”皇太极眼中又开始冒火。
下面一张脸抬了起来,克制着惶恐回道:“不,奴才不过贝勒爷马厩里的一匹马,欺瞒主子,罪无可赦,杀便杀了;可我哥他……”话出口即意识到失言,急忙更正,“可方汉洲不同,留下他,贝勒爷一定用得上。”
“用?”上面冷笑了,“这我倒要问一问你,他这么做,算不算忘恩负义?”
“算!”图日格答得斩钉截铁,跟着一番话更干脆,“他虽负了贝勒爷,方家却没有负明廷。如果方汉洲为一己私恩,悖逆故国投身大金,他就不是忠烈之后,爷要他何用?”
皇太极愣住,俯视着下边一张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初闻战事,最让他震惊的莫过于听到在与明朝交锋的战场上,看到了一面方字旗。开始听部将禀报的时候,他还不太相信此“方”即彼“方”。厄里楚曾有过正面交锋,但他很快挂了彩,二人以前又不很熟,难于说出究竟。最后是从一个气息微存的战俘嘴里,证实了一切。明廷在去年秋天首肯重审方氏一案,皇太极是知道的,却不料会有如此之快的变化。放方汉洲返回中原时,大哥代善曾说除非明廷能给方家翻案,否则这匹良骏必归大金。而今看来,方家难道真地重见天日了吗?这么一想,立刻又发现一件更让他吃惊的事情:神机营派驻大明京师的一票人马,绝不可能对此全然不知,而始终无一字呈报,坐镇揽盘的是自己一向宠信有加的人,竟敢徇私隐瞒,欺主妄上?皇太极愤然。可翻心再细想,图日格敏慧过人,通识大体,有此悖常之举,想必别有考量。
现在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置辩之词,皇太极心里大大一动。但他不肯轻易泄露心机,沉默良久,淡淡地说:“我已经养虎成患,你还要我放虎归山?”
“大金也是一座山!”图日格不再害怕,神色有几分激动,“如果他真是虎,贝勒爷何不仿效西蜀武侯?”
《三国演义》是皇太极最喜欢的一部汉书,曾命亲信属下通读。此刻听见西蜀武侯四字,并不奇怪,却不知对方要他仿效什么,扬眉细听。
图日格目光灼灼:“孔明可以七擒孟获,爷深谋远虑,更堪英明。方氏一门名冠朝野,靖宇侯旧部遍及五军,方汉洲还比不过一个孟获?”
皇太极眼中燃起两朵光焰,板起的面孔渐缓下来,声音语气依旧冷峻:“图日格,你已犯了欺主之罪,知道吗?”
“奴才惶恐!”下跪之人重新低头,身体却不再抖了。
“欺主瞒上,本是一等一的大罪,就是不砍头也要禁闭数月。不过我想,镌石谢记的少公子,一定会替你赎罪的,我只着问他就是。”
一闻此言,图日格叩头谢恩。伏地多时却再也听不到回音,困惑中偷眼一瞟,身前一方厚绒毯上的两只毡靴已经不见了。起身四顾,诺大的一座帐子里只剩下自己。余光瞥见地上斜躺的一团纸扇,趋前拾起刚看了一眼,帐门掀起,头前那两个侍卫抬着火盆回来了。图日格原地站定,轻扬右臂,抛出了手里的东西。两个侍卫只觉眼前一闪,未及反应,一个物件已经稳稳落进身前的炭火盆,溅起几点火星。灼热的火苗迅速围舔上来,将其焚烬。
左右看看,不见旗主的身影,年长些的侍卫开口招呼:“没漏子了,过来烤烤火吧?”
华服俊少露齿一笑,低语恳求:“兄弟,给找口吃的,饿坏了。”那副慵懒宛转的眉眼神情,活脱脱一派蛮子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