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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脚刚蹭进大帐,方汉洲两腿一软身体下坠,不是方奎使劲托了一把,整个人几乎就扑倒在地上。勉力站稳的同时挣扎着奔了大帐一角,未待弯身,一股郁结已久的秽气已狂喷而出。
从受命奔袭出击,到刚才率卫队闯阵夺人,已是几个时辰粒米未尽,能吐出来的食物本不多,但腹内那股强烈翻腾涌动的感觉硬是克制不下去。眼前顽固晃动着几张血肉模糊,五官难辨的人脸——不错,只要一想起那的的确确曾是人的面孔,游击将军就心呕欲死。
方奎知道初经战阵的人免不了都要过这一关,但也没想到他会吐得这么惨,最后连胆汁都倒了个干净。竭力架着那具发抖的身躯,他感到抓扶主人右臂的一支手,沾满了粘热的液体。
自家骑营若把人力马匹武器全加起来,可谓东路军精兵中的精兵,抢夺阵亡将士遗体的过程并不太吃力。只不料在成事回撤途中,金营突然施放火器与强弩,两路夹击。炮火流矢间自家主将第二次错愕迟疑,结果不等众侍卫奔救抵挡,他已同时被霰弹和飞矢击中。当时靠一口气撑着策马回了营,现在看来一定伤得不轻。
一场翻肠倒胃,阎王索命式的呕吐终于停止,方奎把已经脱了原形的主人扶至案后坐好,奔出去叫人来料理。
乱了一阵,帐里重新剩下主仆二人,方奎刚要问他的伤,方汉洲先可口了:“那个穿灰袍使枪的额真,是不是叫……厄里楚?”
主人在阵前两次失神,别人万难理解,唯方奎心知肚明,听到这一问率直答道:“是,最早在四贝勒府的马棚里见过。”看看主人的脸色,他又补上一句,“爷没看到他们的幡幌吗?是镶红和正白。”
“当然……看到了。”方汉洲脸色青白,目光茫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右腿边的地上,已是一滩黑紫。
方奎揭开披风,帮着轻轻卸脱甲胄,看到他右臂上的两处创口。小臂仍在血流不止,却没大臂伤重,半支铁杆断箭赫然插在上面,周围凝了大块乌紫的血浆。
帐门一掀,两个侍卫领着随营医官走进来。方汉洲斜转过身子,把受伤的右臂送出去。医官站定施礼,凑近查验伤势,麻利地开启药箱先行止血。一盏茶的工夫,小臂的伤口清理裹扎完毕,骑营主将的脸色缓过来许多。接下来处理大臂箭伤,医官仔细看了半天,竟迟迟不肯动手。直到方奎催促,他才伸出两指捏住半支箭杆,只微微一动,座椅里的人顿时全身绷紧,五官移位。
“怎么,难道这箭……?”方奎吐出半句,脸色骤变。
医官放开手,直言:“没毒。不过这不是一支普通的箭,是大弩。”
一般草箭与强弩外形差异很大,杀伤力自也不可同语。
听了这话方奎不耐烦:“我知道是□□,那又怎样?”
医官耐心解释:“鞑子这种大弩,和关内常见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军配备的□□,杀力最强的是锥形顶头三面铸槽,可这一支——有六个倒血槽。”
一语出口,几个侍卫顿时一惊。
方汉洲想一想,问:“这箭你能不能拔?”
“能。”答语十分干脆。
“那好。”带伤的臂膀向外挪了挪。
“慢着!”方奎在一边看出点眉目,直截了当发问,“既然能拔,你犹豫什么?”
医官沉吟片刻,讷讷而言:“很……疼,而且……”
废话!带着血丝皮肉往外拔箭头,能有个不疼的吗?方奎刚待发作,猛然意识到对方随军日久,行医无数,这样没用的话何必要说,而竟有此吞吞吐吐的态度,后边还跟了个“而且”,莫非当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方汉洲也听出点弦外之音,抬眼盯过来,满面质疑。
医官不再犹豫,率直表示,这支箭倒钩太多,铸槽深长,吃力非常大,拔时肯定痛极。但只要方汉洲能忍,以他的手段小心应对当不致过难。麻烦的是箭头拔掉以后势必大量出血,如果不能及时止住,那就不是疼不疼的事情了。
“可你刚才不是用那白药面子……?”方奎大为不解。
话一说开,医官变得痛快了许多:“不错,龙骨柏香散的确可以止血,但它只适于浅小创口。方大人上臂这一处,中箭过深,已见溃肿,外力除箭必致血喷。到那时,小人手里的这点东西可收拾不来。”
方汉洲质问:“照这样说,那伤到筋骨的该怎么办?等死?”
“办法不是没有,只今日先锋营彩号过多,小人预备的上好止血药已经全用完了。刚才看方大人回营好好的,不承想重伤至此,这是小人的疏忽。”医官现出惶然之色。
想想所言不虚,方奎一时也没了主意。
正彼此大眼瞪小眼束手无策,帐门外嚷了一嗓子:“游击大人,自家地界还设飞哨?你真是仔细……”话音未落帐门挑起,刘兆骞一脚迈了进来。
方汉洲甲胄半卸,不得起身,只笑着打了声招呼:“骞哥,吃过东西没有?”
再往前走几步,先锋大将看清眼前情景,转向医官放脸发作:“你不是说没重彩号了吗?这怎么回事?!”
他虽品级不甚高,却是靖辽将军螟蛉义子,素来性情暴烈,这一咆哮变脸还真是叫人不能不怕。医官面孔涨得通红,直直杵在那儿,一句也不敢分辩。方汉洲怕他乱发脾气,笑着连连摆手。
刘兆骞不再叫喊,让方奎掌灯,凑过去细细看了大半天,又拧着眉头琢磨一会儿,猛然一拍前额,有了主意。
先转望呆立身后的医官:“龙骨散还有吧?”待对方点头,再看方奎,“你们家那些宝贝呢?”
方奎一愣:“宝贝?什么宝贝?”
“京西老窖啊,十坛子不会全造光了吧?”
方奎不明就里,见他问得急,少不得照实回答还剩少半。
刘兆骞命令侍卫马上去取,然后瞪医官一眼:“现成的法子不用,亏你还是干这个的!”
医官面露惊诧,随即苦笑,似乎想说什么,看看坐在一边的重彩号,终是没有说出来。
不一会儿,酒搬来了。医官取出龙骨柏香散,倒在一个木碗里兑酒调制。中途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引方汉洲起了疑心,正想问一声,刘兆骞在边上催开了。医官不敢再分神,专心研制出多半碗药膏,走上来准备除箭。因为有刚才那一番交待,方奎心里有点儿打鼓,见要动手了,悄悄来到主人身后。
果然,那半支深楔入肌肤的残箭刚被捏到指间,谁也没看到手指加力,方汉洲的脸却突然间扭曲起来。这样接连试了几次,不仅受伤的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拔箭的也已通身大汗,而那根黑乎乎的东西,依旧插在那里纹丝没动。
刘兆骞耐不住了,一步跨上来吼:“我说你到底行不行?生孩子也没见这么费劲的!”
医官汗流满面,辩解道:“扎得太深,弩尖又钩得紧,小人担心……”
“你担保没碰着筋骨?”
“绝对没有!可是六个血槽全吃在肉里,都咬得死死的。”
“什么什么?几个?”刘兆骞作势慌张,探过头来。
医官一边指点,一边小声解说着难处。大家不由都盯着创口处看,谁也没注意那根箭杆已经换了手。
“哪儿呢?哪儿有六个血槽?给我看看!”“看”字出口,刘兆骞双指运力,猛然向上一提,乌黑的断箭勾带着血缕肉丝,被生生拔了出来。
“哦——”一道血柱镖射飞出,伴着一声低绝的嗥叫,完全不似人声。
方奎从后边紧紧拢住主人陡然绷直的身体,使他没有跌滚到地上去。一个侍卫举起早备好的纱棉团,快速按到了喷血的伤口上。只一瞬,雪白的棉纱自下而上从里到外浸成了一块酱猪肝,他连忙丢下又换了一团。
等方汉洲稍缓过一口气,刘兆骞拍拍他的肩膀:“怎么着,怂蛋了?我可告诉你,这伤口必须马上清毒止血,要不这条胳膊就废了。怎么样,行不行?痛快点!”
被拍的咬着后槽牙,恶狠狠瞪着眼前的人:“啰嗦什么?清……就清,谁怂……蛋了?”
“好,好,好,你不怂,你有种,那可咬住了牙别吭声啊!”说着抬手,招呼医官上药。
医官托着和好的一碗药膏,用细棉沾了,手伸出两次都停在半空,迟疑地瞟一眼那已经又湿成暗红血团似的纱棉,再抬眼看看周围几个人,面犯难色。
刘兆骞发急了:“你是外科大夫不是?屁大点事儿磨叽个什么?”
“可这药……”医官吭吭哧哧,明显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
一副神情落在方奎眼里,心头顿时一紧,预感到清毒的滋味准定好不了。可箭头已除,创口血涌不止,耽搁下去总不是个事。他顺手抄起案上另一团干净的纱棉,递到主人口边,示意他噙到嘴里。
“这干吗?我又不是三岁孩子。”方汉洲断然反对。
其余人一致劝言,终于迫他就范。
想以前二人斗嘴自己从未赢过,现在看着满口塞了白棉的方汉洲,刘兆骞开心地笑了:“哈哈,叫你平日会说嘴,有事没事老噎我,这回遭报应了吧?”
堵了嘴的一个眼中忿然,却只能干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