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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兆骞祖籍贵省播州,生父刘兴官拜驻黔参将,生前与刘铤有八拜之交。播州大战,刘兴殉国,唯一的儿子尚未出世。发妻绝恸产子,血崩而亡。刘铤感念义弟忠烈,怜惜孤儿弱小,收养刘兴的遗腹子于膝下。刘兆骞自少年起追随养父左右,性格颇受濡染,兼以生性憨直,力大无穷,人送绰号“黔之驴”。
平时最听不得这个称谓,今天却不甚在意,反而有些自得地道:“你懂什么?冲上去壮士断腕,退回来儿女情长。老头子说了,这就叫男儿本色!”
“屁!你那也算儿女情长?从播州回来第二天就往城里溜,还扯幌子说去辎重营查防,查粉头的房去了吧?”
“小点儿声,嚷什么?”刘兆骞忙着四下里望望,没看见一个人影,这才恢复常态,斜了对方一眼,“顶腻味你这么一副假么惺惺的样儿!明明心里想,嘴上还不认,这会儿一人知道难受了?”
方汉洲忽然眉头紧蹙,苦着脸点点头:“别说,才刚心里头火烧火燎的,还以为是喝猛了,叫你这么一说,敢情真是一刻都熬不得了。要不,干脆……”他一把揽过刘兆骞的肩,凑到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什么?今儿晚上?”对方立刻炸了,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继而又一想,双目放光,“要说也没啥不行!今晚城里闹通宵,咱也赶赶‘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的热闹去?”
看他已被勾出一脸神往之色,方汉洲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问:“那么兄台打算到哪儿,去‘众里寻她千百度’?”
“自然是蓦然回首,那妞儿正在——花枝巷底处!”
刘兆骞在京师有个相好,香闺座在灯市大街北口的花枝胡同。方汉洲的提议委实大大诱惑了他,一想起娇娘顾盼,鸳帐旖旎的风月迷情,血气方刚人高马大的前军都司立刻□□焚身,热血沸腾,恨不得肋生双翅飞进京城去。但眼前的漫天大雪又让他犯了含糊:
“偏遇上这么个鬼天儿,只怕明早赶不回来,误卯可就惨了……”
见他那副患得患失,五迷三道的样子,方汉洲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抬腿就是一脚:“倒是给竿子就上!这什么日子口,你小子还想逃席去风流?真真是头名副其实,还会顺竿儿爬的大叫驴!哈哈哈哈——”
对面一个这才知道上了当,脸色骤变,眼露凶光,切齿开骂:“他妈混球龟儿子,敢耍我!”话没落,人已扑了上来,五指封喉,弓膝冲顶,脚下横扫。
方汉洲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两个人抱着滚到地上。
力气大的压在了上面,两手勒着对方衣领,一边用力揪扯一边发着恨:“你他妈敢耍老子?我叫你耍!叫你耍!”
下边的一个连笑带喘,说不出一个字,很快气就出不匀了。
刘兆骞手上劲道略松,想想终究不解气,随手抄了把雪给填进嘴里。哪知抓得太狠,带进了些泥土,对方“噗”地一口全喷出来,正正喷了他一脸。刘兆骞抬手擦抹,眼睛还没再睁开,猛觉身下一拱,跟着自己一个转体,两臂分开脊背朝下贴在了地上。他一身肌肉立时绷紧,弓起的膝盖还没顶上去,就听到一个声音响起在脸的上方:
“驴哥,咱们快要走了吧?”
使劲甩了甩头,睁开双眼,他看到对方近在咫尺的一张面孔,已是笑意全无。顾不上又被叫了绰号,脱口而问:“你听谁说的?”
方汉洲一挺身,翻落在一旁的雪地上,仰面朝天,淡淡地反问一句:“壮行酒都喝了,不走等什么呢?”
内阁协同兵部下令出兵的手谕,确实已经到了通州。义父刘铤刻意安排今晚的盛宴,亦含了壮行的味道。只为力求众将尽兴,才没有马上宣谕,内情只有极少数几个亲将知道,不想这么快被他看破端倪。
“准是你那个奎叔说的,他也算个老行伍,出兵放马自然熟络。”刚试探了一句,对方嘴角下撇,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刘兆骞有些意外,却也生出几分钦佩,“怪不得父帅没两天就叫你龟儿子,还舍得把飒紫给你,我要了几次他都不吐口。”
“幸好我辞了,不然刚才还不被你勒死?”
“其实他早就想赏你点什么。骑营弄成现在这样,老头子高兴坏了。你是不知道,历来征兵遣将,上边只问够不够数,从来不管顶用不顶用。可你也看见了,有的兵连马都不会骑,也他妈的充数算一个,这仗叫人怎么打?”
刘铤的义子说出这样的话,令方汉洲感到意外。他想不到,战场上叱咤风云几十年的刘大刀,竟也会有这种让人泄气的忧虑。不禁一笑:
“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爹什么声望?再怂的兵只要跟了他,还不一样打胜仗?”
“我不蒙你!”刘兆骞从地上翻起身,认真地说,“这次出兵不同以往。爹说那帮鞑子最善千里奔袭,马上厮杀,咱们的骑营要是顶不上去,人再多也白搭。不过,”他的脸色一缓,语气变了,重新躺回冰冷的雪地上,大大伸了个懒腰,“现在好了,虽说你那支人马少了些,可到底是一把刀,瞄准了机会捅出去,够鞑子喝一壶的。”
等了会儿,见对方没搭话的意思,他动了动腿:“怎么了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在想咱们这一仗,得打多久……”
“你看,你看,我说着了吧?”刘兆骞再一次抬起上半身,打断他的话,“你小子肯定是想媳妇儿了,这还没走呢,先惦记什么时候回来。咱那位弟妹是哪路神仙,把你迷成这样儿?不过她也算够能耐,听爹说,一口气就给你生了俩儿子,是真的吗?”
提到同胞双子,方汉洲有些得意,忍不住炫耀一回:“估计快来第三个了。”
“哈哈!这可巧了,我屋里说话也要添丁进口。怎么样,咱哥俩儿攀个亲家如何?”
“谁知道是男是女,你想得倒远。”
“那怕个啥子?一双小子,拜弟兄;一对儿丫头,结姊妹。要是老天爷真给凑趣儿,正巧弄出个一儿一女,那就等咱们得胜还朝,立马换庚帖合八字。好不好?”
见他说得甚是起劲,方汉洲也有些兴奋,半真半假来了一句:“好倒是好,就一样,无论男女,花枝巷的可不行。”
“去你奶奶的,什么花枝柳枝,那可是你老哥我的正宗嫡出!”
刚说完,不远处的帐门一掀,呼啦啦钻出一群人,一看地上并排躺着的两个,纷纷叫嚷起来:
“快看啊,我说一转眼没影了,原来都在这儿挺尸呢!”
“热腾腾的羊羔美酒不要,偏上这儿来灌西北风,真有你俩的。”
一个二十出头喝得面红耳赤的世家子弟,最是作恶的高手,摇摇晃晃前行几步,乜斜着醉眼咧嘴一笑:“嘿嘿,黄汤辣水灌多了,心里热烘烘的,想找口冰凉扎牙的玩意儿去去火气,是不是?那好啊——”他突然轮起一腿,猛往上一带,地面一层厚厚的积雪霎那间扬撒一片,夹杂着一个怪怪的笑声,“那就来吃个够吧!哈哈,弟兄们,上啊!”
随着一声招呼,好几条腿几乎同时铲起了雪,还有人猫腰飞速攒了雪团,大力砸了过去。一时间,大帐前好似突降暴雪,一片混乱。
仰卧地上的二人,转眼就被埋进了雪堆里。不等围攻的冲上来,凭空炸响一声大吼,两条身影已经破茧而出,犹如雪白迅猛的豹子,反扑上去。
宽甸堡董鄂乡,大明北征伐辽东路军宿营地。
此番大举挞伐,明廷征兵十万,对外号称三十万。督师杨镐将兵马划作东南西北四路,分头进军,直捣后金都城赫图阿拉。其中刘铤所率东路军走凉马佃、宽甸一线,拔营最早,然不料自出关即遭逢暴雪,天寒地冻,兼以道路崎岖马不成列,行进速度十分缓慢。
听背后帐中传来齐崭崭,威凛凛的一声“谨遵钧命!”,守在帐门口寸步不敢离的中军官,对身侧一名弟兄吩咐道:
“里边完事了,叫各家牵马过来。”
那名侍卫原地跺跺冻木了的双脚,领命而去。中军官转身尚未掀起帐门,就听见一阵马刺踩地甲仗碰击的声音。参加军事会议的将官们陆续走出大帐,各个表情凝重,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严峻。卫队头目们已经得到招呼,纷纷把马拉到了近前。两个披了褐色斗篷,四十多岁的将领却不急着走,紧盯着前方一个背影,上上下下打量。
中军官亮开嗓门,对准备上马离去的众将大声说:“辕署分赏各营弟兄们的牛肉和干粮已经全运走了,这里还有大帅犒劳各位的一点儿小意思,请各家派个弟兄来取。”
不多时,方奎领回一份,担在马鞍后侧,并禀报说,刘兆骞都司请骑营主将帐后叙话。方汉洲三步两步奔到帅帐后身,果然见一高大的身影立在夜色中。
“骞哥,什么事?”急于回营,他一句客套没有,开口就问。
刘兆骞答得也简捷:“备了十坛子烧酒,叫你的人一块儿带走吧。”
军营无主帅特命绝对戒酒,何况于此行军途中。方汉洲很是一愣,瞪着对方没吭声。
刘兆骞给了他一拳:“正宗京西老窖,错过这村可没这店啊!”
“你又搞什么?”这一个并不领情,显出几分不耐烦。
“好吧,好吧,实话告诉你——过了明路的。这是老头子额外留给骑营的,独一份,怕别人说偏心,才把我推出来顶名,这下放心了吧?不过,”不待对方答话,他又扳起面孔郑重其事地说,“还有句话要我交代,如果骑营胆敢有人沾上一口,老头子一样军法从事,连你在内!”
赏了酒却不叫喝,这什么道理?方汉洲刚想问,对方已经一个转身,大步走了。撇下一名小亲兵,守着几匹驮着泥坛的大青骡。
简直莫名其妙!
方汉洲几步回到帐前,满脑子还在转酒的事。不想立在拴马桩旁的三个人,迎着他的身影走上来。直到被截住去路,骑营主将才猛一抬头,站住脚。
“方游击,这两位想见见你。”说话的是管镇江游击事都司乔一琦,现任朝鲜奉旨援战马步军监军知事。
方汉洲是在前几日两路人马会师时才认识的这个人,并不熟悉。听了这话向他身后一瞟,认出是朝鲜国王派遣的援军都元帅姜弘立和他的副手金景瑞,这就更不熟悉了。不过还是点头致意,先抱了抱拳。
对方却回礼极恭,姜弘立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语,笑着说:“方将军,我们,只是想知道,阁下,是不是靖宇侯爷的……”他挠了挠头,找不着合适的词了。
不过意思已经表达明白,方汉洲率直答道:“不错,那是先祖。”
一旁的副元帅金景瑞显出惊喜神色,无奈汉话还不如同伴,只会极吃力地一个一个往外蹦词儿:“这么……说,鹤龄……将军,鹤龄将军,阁下的令尊?像!阁下……非常像!”
听他说话实在费劲,方汉洲插了个空问道:“莫非,二位元帅是家严以前的朋友?”
“不!”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否定。
金景瑞知道自己汉语不行,只说了一个字就闭了嘴,由姜弘立代言:
“二十年前,鹤龄将军参战援朝,救过我们的命。令尊,是我们的恩人。”“恩人”二字一出口,两个人像事先约好似的,后撤一步长施一揖,跟着就要跪下。
先不就事论事,对方的身份现是友军统帅,这样的礼方汉洲哪里敢受?慌忙上前一把拉住。
“方氏三虎,是大明的这个!”姜弘立竖起了大指。
这个动作,连带脸上呈现出来的毫不掩饰的敬佩之意,看得骑营主将心头一阵滚热。策马回营的路上,忍不住问起当年旧事,勾得方奎大发感慨。
最后说:“平壤大捷那一回,倒是救出不少战俘营的人,有没有这二位可记不得了。人这辈子真是难说,要不是那次破了平壤城,哪儿有今天这两位大元帅?上一回是咱帮他,这一回,轮上他帮咱了。”
提到眼前之战,方汉洲想起刚得到的十坛京西老窖,实在摸不透内中玄机,只得老实求教:“给酒不许喝,哪派什么用?”
方奎收起脸上的轻松表情,沉默片刻,吐出几个字:“可以洗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