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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营主将腾地红了脸,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定定神原地再次抱拳,浮起笑容,朗声道:“方汉洲谢世伯赐宴,恭祝世伯新春大吉,福寿安康!”说着退后一步,双分裙甲两膝落地,趴下去磕了个头。抬起身见对方没动静,一本正经又来了一遍。
靖辽将军不料他回敬了这么一手,一下子愣住。直到有个东西捅到后腰上,才醒过味儿来,仰面大笑:“哈哈!这娃子,倒和老子闹起客气来了。起来,起来!”
从方汉洲一进前军,刘铤实在是很激动了些日子。
两家原系世交,刘显、方鸿遇少年从军,刀枪血阵里结成换帖兄弟;到了下一辈,刘铤又与方氏三虎交情过命。方家功高盖世,威震朝野,刘家虽略逊一等,却也免得了一场无妄之灾。靖宇侯阖府被灭,□□挺身力保,最终落得罢职丢官。刘显年事已高,白头兄弟的遭遇对他刺激甚深,乐得就此回乡养老;刘铤却以壮年赋闲,被朝廷一丢就是十年。不是这一次关外烽烟骤起,边将极度匮乏,复起尚不知会在哪一天。以这样的家世渊源,当在自家营盘里见到方汉洲的时候,一份惊喜是不言而喻的。当朝一番处置虽令这位宿将颇有些意外,但放方氏遗孤出兵的意图倒是一目了然。特别是把人送到自家帐前来,刘铤也不能不觉得皇恩浩荡了。
更令人惊喜的是,这孩子浪迹十载,流落乡野,竟没有荒疏。聪明好强,马步功夫上乘,骑术一流,方家固有的那些长处他一样没落,就连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点傲气,都像极了靖宇侯。备战正欲重组骑营,正好试一试他的本事。结果半个月过去,差事办得甚为利落,自全军各部选出的骑丁精壮无比,个顶个的棒。只是害得一些将领三天两头跑到辕署来大诉苦经,抱怨新到任的游击将军人不大,眼太毒,像这样把顶尖的一网打尽,剩下的兵该怎么带?当然也有不少微词,说骑营门槛太高,许多弟兄一心杀敌立功报效朝廷,却被那个冷面游击拒之门外。刘铤历来治军严苛,自然不会给这些人好颜色,但在心里,也觉如此行事欠了几分火候。于是亲自跑到校场,玩了一初热闹段子——既为新任骑营主将树威,堵众人的嘴,顺势也杀一杀这未来小侯爷的气焰。
唯一的一层担心,就是对方少不更事,怕不能理解自己的一番苦心,故而席前刚一见面,便递了个玩笑试探。不料这孩子居然这么快就全想明白了,否则如何肯当着全营将领的面,自居世谊晚辈行此隆重家礼?自己还真没看走眼,老天爷竟给方家留下这么一个招人疼的“龟儿子”,刘铤当下心里乐开了花。
一激动,张口就说:“方游击这些日子辛苦,大年下的酸汤辣水没吃着,倒整日弄得灰头土脸的。今晚一交子时这年就算是过完了,没道理真给你破汤圆吃,本镇赏你件好玩意儿。”一声招呼,叫取自己常用的一支马鞭上来。等东西送到手上,一转身便递到方汉洲面前,笑道,“拿去吧,也配得上你目下的身分。”
鞭子并非特制,只握柄上镶嵌的一颗绿松石不比寻常,又为一军主帅随身私用,做个念物没有话说,可充为奖赏,如何当得一个“好”字?刘大将军马上冲杀半辈子,走南闯北,很见过世面的人,何以把它当个稀罕物赐给下属?被赏的不明其意,愣在那儿没动。
刘铤伸手拍了他一下,叫起来:“傻小子,‘世伯’都被你喊过了,还能那么小气?老子的飒紫——归你了。那畜牲只认这根鞭子,拿着,散了席就牵走吧。”
帐子里一片唏嘘,羡慕感叹之声不绝于耳。
方汉洲心头一阵狂喜,刚想拜谢察觉周围动静,顿悟这份赏赐的分量,略想一想,躬身一揖:“谢大帅厚爱。不是末将不识抬举,寸功未立,难当这么厚重的赏。如果大帅觉得末将还算尽职,敢请赏样别的?”
众人无不诧异,刘铤更是意外。对方谦辞,他不奇怪,奇怪的是居然另有所钟,而且公然开口求取。这孩子胃口还真不小,可自家哪还有比飒紫更金贵的东西,总兵官的一对眼睛瞪了起来。
对面一张脸突然绽笑,露出小孩儿对长辈有所取索时,常有的那种耍赖且略显扭捏的神情,补上一句:“末将,想和帅爷要个人。”
“谁?”
“昨天那堆汤圆皮子的头!”
刘铤眉毛一扬,眼中一亮,扯开嗓门嚷道:“传刘春!”
一名皮肤黝黑,身形矫健的侍卫疾步进帐。
未等立稳见礼,刘铤一抬下巴:“是他吗?”
游击将军看过去的眼神里冒出一缕寒意,默然点头。
刘铤不解了:“他也抵得过老子的飒紫?你鬼心眼儿里转个啥子名堂?”
对方答语肯定:“那当然比不过。飒紫留待日后再跟大帅讨赏。这一次,我就要他!”
靖辽将军虎目微闭,伸指一点:“你小子手可真长,老子眼皮底下的人也敢掏!”
“全军选调骑丁,是您亲口许下的,末将不敢违令。”
“好,好!答得好!”刘铤懒得再争口舌,转看自己的侍卫,“春儿啊,看见了吗?方游击相上你了,你龟儿子别不识好歹,有的是比你官儿大的想去都去不了,你可得给老子争口气,听见了?”
刘春一腿跪倒,大声回道:“小人的一条命是帅爷给的,一切唯帅爷军令是从!”
帐里的人都看得出来,他虽很有几分激动,但更多的,是不舍。
聚宴至起更未散。
帐里帐外上菜的使役仍在不停地往来穿梭,席面上猜拳竟酒,射覆传枚,一片笑语喧哗。自八月底集结通州,四个多月的备战操训让每一名将士着实尝尽了苦头。尤其那些从其它军征调来的兵员,头一次领略刘铤的治军手段,几乎人人被扒了一层皮。关外战事吃紧,督师杨镐早已出关,坐镇辽阳,其它几路大军也于几月前相继拔营。做为最后待命京师的人马,当然不可能还照以往太平年景时那样悠哉度日,安然过年。一百多个白日,大家差不多天天滚在校场的风沙里。今天是大年节的最后一天,主帅终于下令全营停操休整,还特意安排了这场元宵盛宴,好歹也算过了年了。
离辕署较远的一个帐子里,坐满了年纪最轻的一批将领。都知道主帅体恤部下连日辛苦,今夜听任各人开怀尽兴,这些青年将官益发没了顾忌,闹得比别处都欢。方汉洲和几个相熟的都司、守备划拳拼酒很乱了一阵子,感觉周身燥热难耐,趁人不备溜出了大帐。
刚一露头,一股冷气扑面袭来,霎时从头凉到脚。眼前白絮飞舞,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他兴奋地快走几步,来到一排木栅前,猛吸了几口冰凉的空气。伸出两手,雪片落入掌心融化的一瞬间,一种久违的感觉荡上心头。刚才包围左右的喧闹顿时散得一干二净,连日呼啸的北风似乎也逐渐减弱。静静的夜空下,只听得到雪花飘落的声音,伴着自己的呼吸。漫天飞絮把天地间一切变得模糊、虚幻,而一张一张深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面容,开始清晰、缓慢地浮现上来。
图日格,巴颜阿,阿尔达,四贝勒;阿勒,都伦,大贝勒……
分开两年多了,实在说,他想念他们,却又不敢多想。从当日决意离去,他就知道或许有一天,很可能有一天,双方会对决阵前拔刀相向。但是,这一天竟然来得这样快!
辽东十载,自己亲眼目睹了一个孤悬关外的异族,是如何挣扎存活继而一步一步强大起来的。但若说公然挑战□□之威,仍无异于以卵击石。旁的不论,单说参战兵员数量,再怎么替他们精打细算,也不可能超过六万之和。而大明一次五军征兵,就是浩浩十万王师,这还不算已答应派发援军的朝鲜国和一再表示要效忠朝廷的叶赫女真的两面夹攻。怎么比?这仗哪儿有的打?
翻回头再想,没的比也好,有的打也罢,两军对垒已成定局。待得立马阵前,自己的剑,当真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上去吗?就算真能杀上去,城破之日,自己将如何面对那一张张血痕遍布,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而且,挥师奏凯荣归故里之时,又将如何去面对她?
自去年夏末离家,至今已有半年光景。这半年可谓一波三折,风云变幻,再想不到会有而今一番际遇。当最初的巨大喜悦渐至平息之后,深宵梦回,他忽然发现,有一个人,他已经无法面对了。彻夜未眠,亦不能理清壅塞心头的一团乱麻。幸而自第二日起,战前操训变得紧张而忙碌起来,通常是一日三餐都要在漫天飞沙,冷风呼啸的校场上胡乱凑合,天天顶着星月回营,夜夜困倦到摸不着自家大帐的门——这倒好,让人没有了思虑其他的工夫。等到朝廷恩准将官探家的旨意下来,正赶上他接手组建骑营最吃紧的阶段,几乎未加犹豫,回家的念头便被打消了。
代替返乡的方奎,借口军令严明,未曾透露只字片语。而且停留甚短,在年底前便赶回了通州。这当然是塞图的主意——她是决计不会让自己的丈夫一个人在异乡过年的。当时随方奎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撑得硕大滚圆的包袱。方汉洲简直纳闷,奎叔单人独骑,究竟是如何把这个庞然大物驮了千里之遥,一路带上来的。等看着他开始从包袱里往外拿东西,掏出一样又一样,好像永远也掏不尽时,就不只是纳闷,而是惊讶了。方奎显得特别兴奋,不断地说着家里每一个人的情况,特别是两个孩子,青萍又长了那些本事,结绿又闯了哪些祸;见到他是如何地欢天喜地,如何地从早到晚缠磨着讲爹的事情……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竟是这样想念他们,这样渴望见到他们,渴望见到……她。
头两侧的太阳穴蹦了起来,跳得人心里一阵乱翻,酒开始往上涌。他用两手抵住额角,融化的雪水立刻浸湿了皮肤,一股冰冷透穿血脉直刺心底。
然后,一个声音救了他:“老弟,你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
方汉洲回过身,看到新近结识的好友——前军都司刘兆骞,站在身后的雪地里。
“里面太热,出来吹吹风。”他放下了手。
“大雪天的吹风?亏你想得出!”刘兆骞禁不住寒气,微耸了下肩,走近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直言道,“兄弟,想媳妇了吧?”
倒也不算是误会,方汉洲一笑,没吭声。
对方上来一拍:“那干吗不回去?多少年没有的恩命,你竟给舍了。真可惜那两月的假,还不如给我呢。”
“你不是回家了吗?”
“够干什么的?来回路上就扔出去一个多月,在家一共没住上十天。”
“十天还不够?你真是头驴!”开出一句玩笑,方汉洲终于岔开了刚才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