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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九月初始，北征大军开始陆续出关，一个月后只剩下刘铤统领的万余兵马依旧扎营通州，做最后的备战集训。朝廷为示体恤，恩准四品以上将官轮班回籍探亲，限年底返回。大战在即，这样的恩典实属旷世罕见，将领们感激不已，纷纷递折启程。
承袭父职挂从三品衔的方汉洲，最终却没有走。
从兵部领命入营，归编至前军刘铤帐下之日起，自称为方氏旧部赶来相见的将官多到不可胜数。他们在提起自己祖父或父辈时所表现出来的仰慕和怀念，令方汉洲实实在在享受到家族的无尚荣耀。而与此同时，也使他感到一份巨大的压力。来日出关杀到两军阵前，自己能否对得起头顶的这个姓氏，至少能否当得起从生父那里世袭来的从三品游击将军的头衔，他不能不认真地想一想。最后，他放弃了朝廷赐与的探家恩命，只派方奎回了一趟安庆，自己则留在通州大营，参加了刘铤几十年治军独有的近于残酷的战前操训。将近四个月的摸爬滚打熬下来，他心里终于有了底。不仅如此，当上峰总兵官决计补充加强骑兵战斗力的时候，竟把这副担子交到了他的手上。
“下边该上哪个营了？”
脑子正走神，上司的询问响起在耳边。方汉洲吐出两个字：“车营。”
“要的！这个热闹老子有兴头看一看。”刘铤来了精神，大声吩咐自己的中军官，“去，叫他们管事的把人先通通领到这儿来！”
镇标中军扬鞭走了不多时，从校场西南方向奔过来一队人马，领头的一名将领老远就勒住缰绳，跳下马鞍，大步流星来到主帅面前，抱拳一礼：
“车营游击展青云参见大帅！”
刘铤当即把眼一瞪：“好你个龟儿子，闹了半天你在这儿！看见老子不快些过来，还要老子派人去请，搞么子鬼名堂？”
刘铤原籍南昌，少年时起随父亲都督刘显转战南北，军营为家。大致是走到哪儿学哪儿的话，一口乡音早褪得干干净净。成年后累积军功加封四川总兵，于蜀地驻防时间最长，沾染了当地口音，虽欠标准，却并不妨碍现学现卖。偏偏一大堆川省土语里，最喜欢“龟儿子”这个称谓，凡是叫他看顺眼的人，几乎无一不成为他的“龟儿子”。身边追随日久的部将都知道上司的这个嗜好，故而展青云挨了一顿骂甚是受落，笑意漾开的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似乎都在熠熠放光。
“没您的吩咐，哪儿敢乱动？这不您刚一吆喝，末将就飞过来伺候了。”嬉笑着回了一句，他突然扳起面孔，一本正经地再次行礼，高声喊道，“启禀大帅，车营待选骑兵共计二百三十八名龟儿子，奉命全部到齐，请大帅训话！”
刘铤笑眯了双眼，摇摇头说：“今天是不是龟儿子可不由我说了算，那要看我们方游击肯不肯上眼了。”
方汉洲一插手：“末将不敢擅专，一会儿场上谁龟谁不龟，敢请大帅亲裁。”
刘铤显得兴致很高：“对头！老子早就想亲眼看看了。不过，咱们今天换个法子耍耍。”一磕马镫，他驱马前行，来到那二百余人的队伍面前，环视一圈儿后吼了一嗓子：“娃子们，你们哪一个告诉老子，为啥子要争着到骑营来？”
众人大瞪眼睛看着自己的总兵官，一片沉默。
等了等，依旧不见动静，刘铤眉毛一挑，有些恼了：“孬种！连口气都不敢吭，你们不配做老子的兵！”
激将法很管用，话音刚落，后排冒出一句答语，中气十足：“报！末将愿禀！”
“哪一个？出列！”
主帅一声令下，大家的目光“唰”地移了过去。前排队伍稍动，一名骑手从两个同伴中间挤了出来。方汉洲打眼一看，那人正是在京师武阳春聚宴时结识的，前军车营千总孙行志。刘铤自是不认得他，先让报上名姓职衔，然后面带微笑静候下文。
孙行志从未与朝廷二品大员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众目之下不免拘谨，脸也有些红了。大概是看到上司神态温和，旁边又尽是鼓励的目光，这才定定心，大声回禀：
“回大帅的话，骑营历来为大军精锐，多与敌方主力较量。两军相遇勇者胜，没有勇力的人，不配进骑营；不想立功的人，也不能进骑营！”
一番答对似有些出乎刘铤意料，忍不住追问一句：“这么说，你小子很想立功？认为自己很不孬？”
车营千总犹豫了一下，挺直上身，大声说：“是！”
一声硬梆梆的答复，赢来上司的笑容与夸奖：“好！有种！是个有种的龟儿子！还知道得不少呢。”
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就进入了“龟儿子”行列，孙行志登时激动不已，同时又觉得不能冒功，老老实实地说：“回大帅，刚才那些话不是末将想出来的，是以前别人对末将说的。”
“哦，是哪一个说给你的？你们展游击吗？”
“不，不是展将爷。是，是……”
一看他吞吞吐吐，刘铤不耐烦了，大手一挥：“说嘛，怕啥子的？老子最讨厌这样讲一半丢一半的，快说！”
孙行志向一侧瞟了一眼，鼓起勇气大声道：“启禀大帅，这些话是十多年以前，中军督府骁骑营方都司讲的，末将一直记在心里。”
一语落地，引得在场许多人转头去看游击将军，方汉洲目光一闪，神情显出几分激动。
“你说的是靖宇侯府的方老三？”刘铤再一次意外，稍加思索，点了点头，“嗯，像他的话。一点不错，生为大丈夫，就是不能当缩头乌龟，就是要有点建功立世的想头。不然，就该回家养娃儿种地去，做么子要来当兵？”他扫视全场，声音陡然升高，“弟兄们，你们晓得吗？有多少人戎马一生，不过内防驻边，甲衣养出铁锈来也捞不上一场仗打。投身行伍凭么子荣华富贵？靠么子光宗耀祖？当然是打仗！来日出关这一战，圣心独断众望所归。现在万事俱备，就要看咱们的了。自己到底是个啥子东西，拉出来一试便知。今日老子全营招募骑兵，给你们说明白了，就是要挑出头一拨冲上去为朝廷卖命的人，挑出头一拨送死的人，你们怕不怕呀？”
“不怕——！”连镇标营在内，三百来号人从胸腔里齐齐吼出两个字来，回荡在开阔无边的大校场里，竟也炸得人耳膜生疼。
靖辽将军嘴角绽出一丝笑意，晃着头说：“劲头倒是不小。可是娃子们，就算你们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孬种，老子这次也不会照单全收。等会儿给我全上马道，把吃奶的力气统统使出来，谁能跑完全程，而且，”他停住，掉头喊了声，“方游击！”
方汉洲不知上司要玩什么新花样，正支楞耳朵细听，根本没想到他会突然招呼自己，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忙应声：“末将在！”
刘铤一扬手：“你跟着一道下去，陪他们遛遛腿儿。”复转看车营人马，一笑，“今天哪一个能越过所有障碍，一口气跑到底，不让方游击落下三通鼓，老子的骑营就有你一号。不然，就给老子滚蛋，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待选官兵全傻了眼，相互看看，面露难色。这位新复起的将门之后按照辕署发布的既定规程，已经在这个校场筛选骑兵近十天，一身马上功夫令人咂舌，没能亲见的也早有耳闻。三通鼓？被抛下十通也不稀罕，主帅的条件太苛刻了。大家面面相觑，憋了一肚子话不敢说。
上峰发令，属下不能没有反应，方汉洲插手表示遵命，心里却不认为会给自己这么便宜的事。
展青云跟随多年，熟知主帅性情，猜到他是要玩一箭双雕的把戏，忍不住替自己的部下问了一句：“大帅的意思是，方游击后上马道？”
刘铤干脆地说：“那当然。要不你以为啷个？让他们一同起步，倒不如直接打发这二百来人收队回营，老子还看得啥子热闹嘛！”
原来如此！众人这才长出一口气，心中重新燃起热望。大家纷纷检查自己的装束，该系的系，该紧的紧，然后在主将的带领下策马离去。方汉洲的侍卫也为他的战马扣紧肚带，还特意重新调整了缰绳的长度。
刘铤却把部下叫到跟前，切切叮嘱：“游击大人，你挑兵挑得可是有点狠啊，阻了那么多人的升官之路，难保营里不招骂名。不过话虽这么说，等会儿上了马道，你小子要是敢不卖力气，可别怪我不给你们老方家留面子。咱们两家几辈子的交情先放一边，谁耽误了老子的用兵大计，我‘刘大刀’这把刀就削谁，别说你是靖宇侯的嫡亲孙子。晓得啦？”
方汉洲自然不糊涂，只不太有把握，借机试探了一句：“大帅放心，末将自当竭力。车营是大帅亲自带出来的劲旅，一定错不了。”
刘铤一眼洞穿他的心思，斩钉截铁地说：“什么旅都一样，是好的，冲上去以一当十，不然就是害群之马。这是打仗，不是唱戏，给老子记住四个字，宁缺勿滥！”
“末将遵令！”方汉洲心里完全有了数。
这时，校场中的闲杂人等已全部撤出，只剩下展青云带过去的一队人马。诺大的一片场地显得十分空旷，肆虐的北风横冲直撞，漫天卷地。镇标中军从主帅眼中得到指令，示意旗号兵发出信号。红色的令旗在空中上下挥舞了三次，那一小队严阵以待的骑兵呼啸而起，如狂潮一般奔涌而出。一时间，马道一头战马嘶鸣，尘烟四起。
刘铤专注地盯着这股平地卷起的狂潮，直到看着它从面前掠过，依然没有发出第二道出击命令。方汉洲倒还能沉得住气，□□那匹马却被眼前的情景激怒，四蹄乱蹬，连喷响鼻，烦躁得左右摆头，势欲挣脱主人的束缚。最后连总兵官的标营侍卫们都开始面露焦虑，全不知主帅还要把车营的人放出去多远。
刘铤终于说话了：“方游击，喜欢吃汤圆吗？”
众人皆愣，方汉洲更是一脸茫然。
刘铤笑道：“明天就是上元节，咱们把这点事弄利索了，老子请你吃薄皮大馅儿，正宗地道的四川汤圆。怎么样，方游击，”他拍了一下自己的马鞍，“要不要换换脚力？”
从进营第一天，方汉洲就听说这位五军督府威名远播的宿将，豢养了几匹价值不菲的纯种西域名马。现如今骑的，因色如烟霞神骏非凡，取名为“飒紫”，与大唐国主李世民的“六骏”之一飒露紫仅一字之差，是主人最为钟爱的一匹。习武之人岂有不爱马的？上司这句话，比汤圆的诱惑可大多了。
但是，他稍一过脑子，断然拒绝：“谢大帅，末将不想胜之不武。”
“你个龟儿子，倒硬气。” 刘铤哼了一声，抬手下令，“去吧，看你的了！”
话音落地，前军游击的青黑色坐骑如一道利箭直射下土坡，飞也似的越过一道浅沟，扑上马道，奔着那片跑远的尘烟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