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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汉洲一直在津津有味地看戏,不料锣鼓点一下就敲到了自己头上。辨清诸将投过来的渴盼之色,一时有些意外,左右环顾微露窘态:
“列位身经百炼,名贯五军,莫不是要我班门弄斧?”
话音才落,席间一片七嘴八舌:
“少主说哪里话?谁不知方氏一门尚武,今儿必得让兄弟们开开眼才是!”
“当年老帅那把年纪,下了场,等闲五六个人近不得身,少主更不在话下!”
“想当年二爷的骁骑营,专司喂马的都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这奎哥应该最清楚!少主给露一手,叫凌霄那小子别狂得没边。”
请求怂恿之声不绝于耳,连苏子岳都开口帮了腔。方汉洲知道这一关绕不过去了,微笑着起身,突觉后侧一只手伸上来,五指猛然扣住自己的腕部。他本能地浑身一紧,立时臂腕如铁弹开了对方。
再回头,看到展青云双目含笑,说:“大好日子,少主陪他们玩一玩吧。”
方奎始终神情笃定,未发一语。直到主人在众将的簇拥下走离席面,才转回头对站在一侧的人嘀咕了一声:“你还当真要试啊?”
“长江后浪催前浪!”经了刚才那暗中一抓,展青云心中顾虑减了大半,贩出一句刚刚学得的京师市井俚语,“瞧好吧——您哪!”
水池边的两个人,已经面对面站好。为显示尊重对方,方汉洲主动褪了外边的大衫,露出光灿灿一身软甲。长裤裤脚扎在黑色薄靴之内,腰间束着掌宽一条素绦。习武的人都明白,这种细腰乍背长腿的身形,轻灵健捷,易于辗转腾挪,马上作战尤可,步下拼杀就吃亏了:重心下不去,底盘又过轻,马步扎不牢靠,稍一疏忽就有可能被翻倒。相比之下对面那一个就虎势得多,纵论不上虎背熊腰,起码壮硕有余。故而双方刚一亮相,周围将领打眼看去,不少人都替故主之后捏了把汗。
本人倒是神色淡定,一丝浅笑挂在唇边,待对手站定了,抱拳施礼:“凌将军,请!”
凌霄年岁不大,却算半个老江湖,自恃一身功夫不弱,出道与人争搏赢多输少,向来勇气十足。但往来过招的经验告诉他,举凡主动叫阵,口出狂言面相凶狠之辈,终归无甚可虑,惟有那内敛文弱寡言和气的一路,既敢于站到面前来,大多绝非善类,须得格外小心应付。眼前这一位,就给人这样的感觉。加之二人身份有异,更使他不能不萌生三分顾虑。心思一打岔,脚底根基便觉发软,周身劲道也不似刚才了。但是箭已上弦,由不得隐忍不发。
他晃了晃头,撇去杂念,调整呼吸,还施一礼:“少主赐教,末将放肆了。”
按场面上的规矩,交锋双方以身份高下论,卑者为先。所以过场话交待完,他平开两腿扎稳底座,两臂缓起运气于胸。身躯拔起两拳挟风出击时,只发了不到七分力。
然而,他扑了空。
谁也没看清方汉洲是如何起步移位的。当攻击的一方提拳时,他稳立不动;等迅猛如雷的拳头砸过去的一瞬,银光忽闪,遁迹无踪。凌霄一经意识到双拳走空,急忙收势,两足前后搓过一大段地面才勉强站住。幸而出手时念及对方身份,又不大知其根底,故而有所保留,否则那勃然而发的巨大力量一定会把他带出那片草地,一头撞进清澈见底的池水中。立住根基的同时,他举目环顾竟不见对手。好在他的反应极快,猛然回头发现目标就在身后咫尺。凌霄不待双方看清眉眼,已是一个旱地拔葱,壮实的身子竟然轻飘似燕,提起的两腿却蕴积了无穷杀力,搂头盖顶狠蹬下去!
“啊!”旁观众将惊呼,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呼喊尚未绝响,飞起的身体已先一步落了地。两只套了马靴的硕大脚掌重重铲在柔媚的绿茵上,顿时湿土纷扬青草零落。这一腿,竟是又踹空了!虽然很快又寻到了那个猝然闪逝的影子,凌霄还是不可抑制地惊讶了。对手连躲两招,轻巧绝声,飘曳无痕,而且每一次仅限于避让,并不还击。六岁习武的凌霄知道,对方不是没有还击的机会。自己出拳踢腿落空后,都曾有过极短暂的间歇。对常人来说,那也许只是眨眼一瞬,可对绝技在身的人而言,眨一眨眼皮的工夫,但有所想足以成事。
靖宇侯方家,果然不同凡响!
连失两招的凌霄,不急于出手了。他心里清楚,如果接下来自己再扑空一次,那也就不用比了。三个回合,连人家的毛发衣角都没摸到,还有什么可比的?凌霄开始耐心打量对手,试图在那张脸上寻得一丝可以为己所用的破绽。对方见他暂无动作,也静静地回望过来,清亮的目光里闪出敦促之意。四周看客似乎比场上的人还要紧张,竟一声不闻。刚才还翻江倒海的一座小院,突然之间陷入了沉寂。
终于,沉默的凌霄第三次爆发。一出手,昭示了志在必得的决心。只见他身形飘转若风,脚步变幻诡异,两臂翼展,十指突张,关节处发出“嘎嘎”异响,眼睛眯成了一道线。这一次他封住所有退路,任凭对方上下左右飘闪,再也不放他滑出视野。而后奋力挺身,舒臂如猿探指如钩,直奔那一身亮甲袭去。一刹那指尖凉意猝生,分明已触到了那层薄甲,不想对手竟以一个疾风般的旋转挣脱。然而身子是躲开了,头顶却从他的腕底扫过。凌霄完全出于本能,猛地收拢五指,一把攥住了一块细软的东西,用力往怀里一带!对手的顶髻猝然飞散,一头黑发如水就下,漫空舞起发丝无数。站稳后的凌霄低头一看,手中紧握的,正是一条玄色束发丝带。
“末将鲁莽,得罪了!”他长叹一口气,没有行军礼,而是按照江湖通习,抱拳认输。
方汉洲甩了甩头,甩开一缕拂面的发丝,趋步上前,由衷赞叹:“真真好身手!来日两军阵前,凌守备一定是这个。”竖起大指晃一晃,他贴近一步,低了声音笑道,“将军令方某失仪了,咱俩换样东西吧?”
凌霄自觉难当夸奖,更知道他索要何物,哪敢存交换的念头,自然是原物奉还。不想对方接过发带的同时,竟真地塞了个东西在他掌心里。凌霄纳闷,低头瞄了一眼,竟是一枚谷纹玉璧,当下大惊。那本是自家亡母遗念,被他奉若至宝,挂在自己胸前十多个年头了。凌霄急忙摸向颈间,除了一把积汗竟什么也没有摸到。再看手里的玉,一根褐色绳结自顶端断裂,兀自乍着毛茬!原以为自己一把扯下了对方的发髻束带,总算输得不至太过难看,哪知人家却拿走了自己的传家宝,而且令他一无所察。骑营守备的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
这时,一群年轻将领拥了上来。刚才的一番较量看得他们兴奋不已。凌霄果真威名不虚,出手凌厉攻势凶猛;而另一位虽节节退让,却闪避矫捷,分明有所保留,且只被摸到几根头发丝。什么叫棋逢对手?这就是!大家兴高采烈地围住中军守备,止不住连夸带损:
“好样的,竟然逼得少主一招未发!”
“你小子敢抓方游击的头发,够狂!够狠!”
“那条带子呢?怎么能还呢?快讨回来,那可是个大彩头!”
“哎,哎,悠着点,不至于激动成这样!”
“凌哥,最后那一招叫什么?真是手绝活!教教我,教教我!”
凌霄头都大了,心里越发愧疚,忍不住大喊道:“行了!别吵吵了!你们知道个屁!”说完,右手死攥着离了众人,直奔宴席的主桌走去。
被他撇在身后的几个一时面面相觑,孙行志斜瞟着他的背影,感叹一声:“看见没?这才刚和少主过了个平手,脾气立马见长。”
来到方汉洲面前,凌霄躬身行礼,声称要以败将身份为对方洗刷战马一个月。话音落地,满桌微笑。
独方汉洲一愣:“怎么,中军营还有这章程?”
方奎小声解释:“当年二爷的老规矩,下边将士主动叫阵,输了手就得认罚。”
“那要赢了呢?”一听是父亲立的令,方汉洲来了兴趣。
方奎眨巴眨巴眼睛,仿佛听到一个新鲜话题,慢悠悠地答道:“当真有那么走运的,二爷就传他一招剑术。”
方汉洲眼中闪出惊讶之色,半天,谑语相问:“你得过几招?”
主仆两个一边私语,其他将领也在兴致勃勃地谈论刚才的一场较量。只展青云不语,眼含笑意,环视席间。凌霄的功底他很清楚,少主的身手却是初次领教。一味但守不攻,其间门道已被他料得几分,此时只在心中赞叹,并不肯揭破真章。听两名游击为凌霄是否该认罚争得面红耳赤,他才开口排解,声称中军守备虽一招未中,然往来三个回合似也难论输赢,二爷的规矩用不上。大部分人听了这个说法,点头认可。
苏子岳拍拍部将的肩膀,开了句玩笑:“我准知道,一遇上强的你就上赶着往前凑,可也用不着这样巴结。连咱们荣帅都说顶五品衔屈了你的才,谁舍得让凌守备当马僮?”
众将想起他不久前公然顶撞监军,事后被上司军棍杖责的事,都忍不住笑起来。凌霄手心都快攥出水了,又舍不下脸当众挑明真相,憋了一脑门的汗。最后实在捱不过,拉了苏子岳背转身去,悄悄摊开手掌递过去。苏子岳当然识得那枚古璧,等想明白一切,惊诧不已。思及当日邂逅凤阳酒家,原也领教过少主的剑法,竟不知他有如此的功夫与心胸。回转目光,身隔一席酒馔望过去,心境就大不一样了。对面的一张脸,特别是那个倾听方奎低语时微微蹙頞的表情,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苏子岳心头一阵滚热。
直到凌霄又捅他一下,才回过神,见对方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便道:“既是你一门心思想跟少主讨教,别人也不好阻拦。不过我看你至多洗上三天的马,一个月可是太贪心了。”
“为什么?”
“再过几日我们就要出关了,不是吗?”
一句话打掉了凌霄的兴致,想起上峰总兵官受谴,本部人马吃挂落即将奉旨回防一事,顿生不满,声称苏子岳是“罪魁祸首”,要他务必设法让自己跟着一道上阵。
“灌了多少酒?晕了吧?”苏子岳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哭笑不得。见他还想申辩,连忙抢过话头,“你别忘了,如今你老哥可是待罪之身。正好比泥菩萨过江,自己还不晓得保得住保不住呢。”
凌霄的笑容全没了,神情无比沮丧。
展青云不忍旁观,接过来说:“要不我和我们总镇大人提提,按朝廷规制,四品以上将官配卫队。咱们方游击身边,也不能总跟着奎老弟一人,留一个半个空额给你,应该还使得。”
哪知道凌霄信以为真,喜上眉梢,忙不迭地冲他作揖道谢,倒把随口戏语的展青云弄得十分尴尬。
桌子那头的方汉洲,已把一切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