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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岳怔住,捧杯的手微颤了一下。沉默良久,他把酒端起来,仰头饮尽。刚一放下空盏,萧志国立刻上来又给倒满了。
苏子岳摇头苦笑:“老弟,我统共就骂了你两回‘猪脑子’,你全要讨回来啊?”
哪知萧志国不予理会,转身面向大家,面色一沉:“这一碗,请弟兄们一同举杯,让我们敬上——”稍停,一字一字地说,“敬上老帅,方总镇,方游击,方都司,……”他尽了很大力气克制,最终声音还是颤抖了,“还有周安,还有周庆……”
席上重陷沉寂,慢慢有人红了眼圈,捱到最后,竟响起了难以下咽的抽泣声。忽然,“嘭!”地一响,一个拳头砸在了桌面上,盘碗随之跳起,萧志国两眼充血,据案大骂:
“这是他妈干什么?大战在即,哭丧吗?又不是一群娘们儿!”
随即有人接话:“弟兄们!二爷那句话都还记得吧?我苏子岳可是一天都没忘。既然生为七尺高的汉子,可杀可剐不可辱。哭顶个屁用?老帅一家冤死,弟兄们这些年打熬度日,如今好了,老天有眼,总算得了机会,就让咱们用自己的血,通通洗个干净就是!来!”他一扬手臂,“不怕淌血的,为老帅——干了这一碗!”
“且慢!”方汉洲从席间一步跨出,双眼炯炯,注视着大家,刚才豪饮未曾改色的两颊,此刻变得通红,“诸位将军顶天立地,英雄盖世,令汉洲佩服。方氏冤沉十载,屈魂满室;列位忍辱蒙羞,壮志待酬。男儿流血不流泪——先父教诲,不敢背弃。我想,如果大家能把这一杯酒,留到奏凯班师的那一日,英灵有知,应该更为乐见吧。”
“说得好!”展青云拍案应和,“弟兄们都是马背上的官,功名就该马背上取。如今朝廷有难,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等食俸禄吃粮饷,自当以身许国。何况盼了这许多年,终于等来云开月明,更应奋勇杀敌,以慰在天之灵。”
“不错!”苏子岳目光一闪,“‘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这碗酒,先留着!”
众将纷纷点头,相继跟着表示,要在来日出关一役中为老帅好好争一口气回来。才生的悲伤气氛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是群情振奋,壮怀激昂。
敬酒的热潮刚刚平息,院门外进来几个馆子侍役,人人手里一架托盘,盛满各式美味——武阳春的头轮热菜送上来了。清蒸明鲈、翅烩鱼肚、杞汁鱼唇、八宝烧鸭、栗子酥肘、火腿芦笋羹,雪白、酱红、金黄、粉绿;鲜美、甜糯、浑香、清口,清一色南味名肴刚在席面上落定,大部分来自南省的将领们立刻食欲大开,人人舞匙弄筷,争相大快朵颐。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伙计,见席上一时吃得眉开眼笑,趁机哈腰说唱曲的班子已候在门口,讨客人示下是否就进来伺候。一句话引得众将纷纷朝外看,果然见院门处罗裙翩然,俏影亭亭。不少人眼睛顿时一亮,大声吵嚷着叫带进来。几个品级高的将官彼此看看,想着终归不妥,一致摇头辞谢。伙计见状,情知不可勉强,悻悻而退。
“唉!”凌霄头一个叹气了,“酒不让由着性喝,美人还不许看,这哑巴席面,端的无趣得紧!”
坐边上的孙行志打趣他:“这点出息!一桌子好东西还不够填的?离了吃酒和看女人你活不成啊?”
凌霄正夹起一大块焖得酥烂喷香的方肉,听见这话筷子停在半空,斜眼看着对方,哼道:“你小子出息大,我想的,你不想?骗鬼去吧!”
“倒也是句实话。”邻桌和了一声,话里露出几分苦意,“自打朝廷下旨,一进六月,各营查备军械囤积火药,放马练兵集队操训,一刻不得闲。眼看过不了几日就要出关,虽说这一仗不在话下,可至少也得有个把月的耽搁,这么旷下去,一准又要拉不开拴了。”
“不要紧,等打完仗回来论功行赏,横竖兜里有了银子,天子脚下还短得了好耍处?找个地方再磨一磨,包你照样好使!”
左军林都司一番话,登时招来满场轰笑。坐下首的一位捅捅他,朝主桌方向摆头示意。林都司猛然意识到何人在座,不安地偷瞥过去,却见方汉洲正看着自己这一桌,脸上笑得灿烂无比。
不过,想想他终究顶着个方姓,朝廷既已连下恩诏,战后赏还一顶侯爵金冠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果真如此,那就是一位小侯爷。意会至此,不能不有所顾忌,再不敢信口乱嚼。
一个背坐的将领,看不到方汉洲的表情,道:“其实,不喝酒不听曲也没什么,坐席的热闹原本很多,哪里就能少了乐子呢?”
“慢来!”转而进攻一条鸭腿的凌霄闻声住手,口气里多了一份揶揄,“老兄不是要耍那套文人举子们的把戏吧?得,得,对诗联句倒是雅,我可是享用不了,这个子岳大哥最拿手!”
众人虽笑这话,却无不知道苏子岳的能耐,纷纷敦请他显露一手。方汉洲久闻其名,早想当面见识一番,不禁饶有兴味地看过去,心里还担心他会谦辞。
谁知被捧之人当即丢了手里的汤匙,挺身而起,笑容满面地说:“既然兄弟们都这么开心,子岳也不能扫了大家的兴。”说着人已离席走至水池旁的空地,抱拳转施一礼,“老规矩,一盘定输赢。哪一位先来?”
众人愣了,有人忍不住发问:“干吗?不是对对子做诗吗?”
“什么做湿做干的,”苏子岳撩起外衫下摆向腰间一掖,伸指转圈儿点过去,“今日来的通通没有外人,我辈既为行伍,当然就得玩咱们该玩的把戏!”
在座诸将只道他是当年方远祥一手□□出来,五军大营出了名的谦谦君子,虽也自有一套治军领兵的本领,但一向行事低调少与人争,何曾见过今日这般举止?全都有些意外。
“不会吧?当着少主的面,兄弟们这么不肯赏脸?”苏子岳激将了。
一语才毕,凌霄扔下啃了一半的鸭腿,霍然而起:“我来!承蒙苏爷指教一把,我先给诸位大人垫垫场子!”
“这不成自家人掐自家人了吗?”萧志国不干,向旁席一扬手,“其他军的上来一个!”
招呼之下,左右军各有一名千总起身应战,都是二十上下壮实过人的小伙子。分好次序往那儿一站,威武悍勇,煞是唬人。然一交手高下立现,两人轮番上阵,都只才发了一招,就被身量明显不敌的苏子岳掼倒在地。两军的人自是不能服气,右军一个膀大腰圆的守备冲了上来,第一招黑虎掏心又快又狠,却被对手闪身避过,第二式大鹏展翅刚使到一半,苏子岳巧施鹞哥翻身,逮住守备下路稍移的破绽,一脚点在他的支撑腿上,“大鹏”双翅已经抖开,却未及灌顶而下就猝然塌了根基,整个人仰面朝天摔倒在绿茸茸的草地上。叫好声里,左军的林都司拍案而起,掖大摆,挽双袖,一副虎视眈眈的架势。
一旁观战的凌霄早已技痒难耐,见此景大声抗议:“哎!这算什么?车轮大战啊?不兴这么欺负人的!”他朝连胜三局的人一摆手,“大哥歇口气,该兄弟我练会儿了。”
苏子岳刚才躲闪攻击时腰力用得过猛,肋下刀口发热作痛,但众目睽睽之下不便示弱,看一眼咫尺之外的对手,笑对凌霄道:“人家前些日子就叫过阵,我总不能又挂免战牌。”
听话听音,林都司当然明其所指,却也注意到他额角微微沁汗,撇嘴讪笑说:“算了,你一把年纪,肚子上又有彩,赢你输你都没趣儿,我左军可不干那叫人戳指的事情。人人都说,中军骑营的凌爷最是年轻豪横,”眼风向边上一扫,“今日就他了!”
叫阵叫到了自己头上,凌霄精神大振,嘴一咧,脸上呈现出比吞吃肘子鸭肉时还要欢喜的表情,冲着对方连连拱手:“林都司真给面子,小弟多谢,多谢啊!”
苏子岳就势抱拳一礼:“子岳不才,抛砖已毕,且一边受用去了。”
“大人请便!”林都司客气一句,下场站好了位置。
等苏子岳回到座位上,欣喜不已的方奎舀了一碗热羹递过来,直夸他给中军大营露脸。
方汉洲没能如愿睹其文采,稍存憾意,却不能不为他的敏捷身手感叹,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儒将也是将!”
同桌的展青云别有意味地点点头:“难得,几时见老苏有过这样好兴头?今日看来是真地开心了。”
“你不开心?”苏子岳端起那碗火腿芦笋羹汤,一口气吃个干净。
细瓷描金兰花盏还没搁下,耳边已响起连片的喝彩声。原来水池那边,中军守备和左军都司已各展绝技,交相出手,却又都为对方巧妙化解。此刻二人四臂缠缚胶着一处,正斗得难解难分。十几张桌子上人人停了吃喝,都瞪大眼睛一眨不眨注目观瞧。不时还有小声的帮腔指点,此起彼伏:
“留神左手!”
“抄啊,抄他后路!”
“腿!腿那儿腾出空儿啦!”
“稳住,别叫他掀起来!”
“好!好!撑住,快有了!”
……
也许是僵持时间过长,观阵的都感到一口气憋得太久,渐渐缓神。哪知就这么稍一打眼的工夫,凌霄的马步略微晃动了一下。林都司心头一喜,双膀较力的同时一脚前挪半步,插在了对方两腿之间。他本意想侧身屈膝,猛力撞击对手空虚的中路,再反手拧转两肩,就势将其掼倒。万万不料的是,膝头顶过去竟磕得生疼,对手的两脚已经再一次生根一般牢牢扎于地面,浓眉下的一双眼睛,瞬间绽出两朵诡笑。林都司恍悟有诈,再想收回前伸的一足为时已晚,攀住自己的两条铁臂已经悍然发力,随即就是一声大吼——凌霄把失了根底的对手原地拔起,奋力扔了出去!
席间稍静,跟着轰然叫好。
功亏一篑的败将腰间一挺,从地上蹦了起来,双手插起,颇悦服地赞道:“原来凌爷不止拳脚棒,还会用心机,当真一等一地豪横!”
险胜的一方脸上飞金,眉眼松活,晃着两个腕子,掩饰不住一腔的得意:“那是!只会使蛮力能叫练家子?想当年败在子岳大哥这一招上,咱可是心服口服。就这手釜底抽薪,有一个算一个,端的是百试不爽!”话毕,仰天大笑。
自家骑营连胜四盘,中军督府所有的将官立时胸脯腆得高高的。前后左右各军虽尽有不肯认输者,但暗自掂量自身斤两,一时也没人再敢冒冒失失站出来。
几个年轻气盛的,实在见不得凌霄忘乎所以的模样,有人咂咂嘴开腔了:
“‘耳濡目熏’得不错呀,‘百试不爽’都会了,凌守备果然文武全成了才。”
畅笑的凌霄嚼出话里的味道,猛然止声,大手一挥:“不服气上来招呼好了,抄手看景算什么能耐?”
孙行志率先发难:“别赢了几局就找不着北,五军大营高手如云,且排不到你呢!”
“嗯——”凌霄不屑地撇撇嘴,“我知道,你们前军倒向来喜欢后发制人。没得说,孙大人肯赏脸,凌某接招就是。”
孙行志深知对方强悍,连下四局的战果更是拱得人家士气正旺,要是操家伙较量,自己一杆枪或有几分胜算,徒手相搏压根儿没的比。不过,刚才敢于把话放得那般硬气,原也是有所倚仗的。此刻胸有成竹地向主桌一点下巴,那意思很明显,指示凌霄自去寻找高人。这么一来,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全集中到了展青云的脸上。
车营游击很快意识到了,静静地对视众人片刻,怡然一笑:“如今我们前军可谓卧虎藏龙,诸位弟兄何必总盯着展某?”说着,嘴角向旁侧一努。
众将朝他的上首位置一看,恍然大悟,立马全来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