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18）（1 / 1）
众人听到这话，才发现在监军身后果然站了一名陌生的青年将官。五军大营的这些侍卫队长，跟着主将军旅奔走，辕署出入，各级长官的穿戴装扮自然早就烂熟于心。一眼打量过去，见是一位从三品游击将军，不由人人暗自吃惊。惊讶的并不是对方的身份，而是那张从未见过的面孔——与其品级相比，这张脸实在是太年轻了。后边司署大帐里最低职衔的守备，也要比他年长得多。这该不会是京师里下来的哪位少年亲贵吧？可又与中军府的骑营都司有什么瓜葛？难道是慕名到访？
唯有苏子岳的亲兵队长，一脸惊愕，连眼睫毛都凝住了，一眨不眨地瞪着对方。尽管此人今日从头到脚都换了装束，可那张脸，张川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见他傻呆呆立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王大成弯肘碰他一下，偷偷使个眼色。张川这才如梦方醒，上前一步，按照军营初次晋见长官的规矩跪下一腿，行礼叩拜这个根本早就相识，且才见过面不久的贵客。其他人跟随在后，一同行礼。杜维翰不等众侍卫平身，携客人抬腿就走。张川疾速跳起，跑到前面引路。
闻听禀报，七嘴八舌的诸将一下禁了声，齐齐转望主人。苏子岳不敢耽搁，起身出迎，心里却甚为诧异。自己向来不与朝中官员往来，何况驻军通州前后不足两个月，还在京里滞留了多日，从哪儿冒出来一位访客？更何需经由监军佥事引见？正低头沉思，外面已传来对方的声音：
“苏大人这儿好热闹，杜某也来凑上一份。”说着话，人已抢先一步进了大帐。
苏子岳只得站住脚，原地见礼。
杜维翰笑容满面地还礼，再朝帐中一总点个头，算是招呼了大家，然后对眼前之人低声道：“这位是京里新发到前军的，听说是方相和黄大司马亲点的将。刚刚已经辕参，刘帅让送过来见你，人就在帐外呢。”
苏子岳越发糊涂了。首辅相爷与兵部尚书要往通州安插私人，悄悄行事即可，干吗这么大张旗鼓？进营参见直属长官原是老规矩，可刘总兵叫人来见自己，这又算哪家章程？
杜维翰似乎对他的满腹疑惑洞察于心，诡秘地一笑：“不必多猜，等下一见便知。杜某差事已毕，告辞！”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监军来去匆匆，言辞含混，总共没说上三句话人已消失在帐外。饶是深负心机的苏子岳，也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身后众将更是莫名其妙，展青云大声问：
“他和你嘀咕什么？到底谁来了？”
未待苏子岳开口回答，眼前帐门微动，闪进一条大汉，头罩便帽小盔，身披青叶锁子甲；目光炯炯面带微笑。苏子岳刚觉得有些眼熟，那大汉四下扫视一圈后侧过身去，伸手高高挑起帐帘，让另一个人略一低头，迈了进来。
帐中诸将，顿觉眼前亮起一道白光，紧跟着脑中发出轰鸣巨响。立在门口的，是一位年轻的游击将军。一身通体鲜亮的铠甲托起挺拔的腰身，肋下悬剑；肩后垂一领素雪披风，亮银头盔高束红缨，箭头眉庇探压前额；双目棱角分明，眸亮如水；通关鼻梁下，闭紧的唇角微微上翘，勾出一个似有似无的浅笑。
“二——爷？！”站得最近的苏子岳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方……游击……”有人像说梦话一样回应了他。
来人眼睛一闪，含笑轻语：“苏将军，别日无多，莫非已不认得了？”
苏子岳恍然梦醒，神情骤然激动起来，转身大叫：“展兄，展兄！你不是问我人在哪里吗？”
在场的靖宇侯旧部，当得知这位从天而降的年轻将官，竟然是朝廷恩旨上提到的故主遗嗣，无不惊诧万分狂喜至极。对方一张酷肖其父的面孔，辅以游击将军的甲衣，直如方远祥重生再世！两个当年听用骁骑营的将领疾步奔到近前，先是紧盯着那张脸看了半天，然后同时发现了腰间悬挂的一柄神器，登时长号一声，热泪奔涌扑倒于地。其他人也跟着跪下了，口中呼喊着不同的称谓。
“少主，这，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苏子岳冲上去把臂观瞧，眼中闪出一层梦幻般的光彩。
方汉洲反手相握，压抑了内心的激动，简言告诉说，朝廷恩赦了自己同坐逃匿两重大罪后，已于昨日再次宣谕，特加恩赐袭父职，归编前军刘铤节制，听候征遣。这绝对是一个比前一道圣谕更令人振奋的消息，不由得苏子岳不喜出望外：
“竟然连下了两道恩诏！好，太好了！”想一想，又问，“老帅的爵位原是世袭，怎么只复了一个游击衔？”
“汉洲毕竟逃旨十年，又身无尺功，就算天恩浩荡，赏还世衔这等大事，朝廷总需从长计议。”对方重复内阁的解释给他听。
“谢天谢地，不管怎样，总算是天心已回了！”苏子岳万分激动，当即敛容面北跪下，行大礼叩谢这份来之不易的旷世洪恩。磕头的时候，他泪流满面浑身发抖。
身后诸将学着他的样子，一起朝北拜谢。大家又想给方汉洲正式见礼，被他坚辞，最后互以军中平礼致意。苏子岳显然无法平静下来，拉过故主之子问个不停，眼里已再无旁人。诸将自然解其心情，虽满腹疑惑却知道一时别想□□嘴去，于是纷纷拥住方奎，细述别情。
自那日主仆两个接到通州密信，为稳妥计移宿闹市街中的一家大客栈后，就此失去了与苏子岳的联系。二人日夜奔走，四处探听，终因人地两生，又不敢泄露身份行踪，几天下来一无所获。万般无奈之下，冒险出城潜返通州。五军驻地外围转了一整天，才从几个出营闲逛的兵卒口中，探取了些许消息。回京后，经过彻夜思索，方汉洲认定苏子岳已经获罪被押，毅然决定投身官府。方奎执意不肯，认为此举除了坐实苏子岳密谋胁上的罪名，于事无补。万般焦虑中又熬过了数日，为方家挺身朝堂的先父旧将依旧生死未卜，方汉洲再也坐不住，竟欲直闯大理寺，用自己换回对方的自由之身。方奎如何能从？情急下提出再回通州，由他出面联络五军各营的方氏旧部，设法救人；并表示如果需要，他宁愿主动投案，承担唆使上本的罪名，也决不同意主人现身朝堂。两个人争执了很久，直至方奎以性命相胁，方汉洲才被迫答应。
二人连夜出奔，天不亮就赶到了通州。按事先议定，他们首选的将官是展青云。此人原为方瑞祥一手提拔，忠勇机智不让苏子岳。加上已升职从三品游击，是他们目前所能找到的品级最高的将领，出面说话应该比较有分量。随军北上途中，方奎已得知展青云现归前军车营，于是按多年前的布营习惯，孤身潜入找寻。他不知此次调兵非比寻常，驻地布防严过以往数倍，侥幸连闯了两道关卡后，在两营之间的一条小路上错进岔口，落入巡营校尉手中。
被五花大绑押送监军署的路上，方奎尚未想出脱身之计，隐在暗处的方汉洲已挺剑来救。巡营官和几个下属自然不是对手，转瞬就被杀退。二人辗转逃至辕门，撞到另一队官兵，劈面几个往来之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黑暗中那几个人把他们裹挟在中间，却并不下死手砍杀，反而一路引领出了大营。奔出驻地一段距离后，站住了脚。借着头顶星光，方氏主仆惊讶地发现，对方竟都是苏子岳的贴身侍卫，为首的正是张川。亲兵队长得知他们趁夜摸营的缘由后急忙告知，主将因上本一事虽然仍旧滞留都察院未归，但昨晚托人捎回口信，朝廷已有开恩迹象，不日即可放回。
这个天大的喜讯顿时乐坏了主仆两个，方奎赶忙叮嘱：“一旦有了回来的准信儿，赶紧派个弟兄来告诉一声！”
张川欣然允诺：“那是自然，不消二位吩咐。只是，”他笑了一下，“不知公子下榻何处，还请明示。京师太大，小的怕耽误了工夫。”
方汉洲心思一转，推说自己临来时因为不知会有多久的耽搁，已退了房间，回去需另行投宿，一时也定不下落脚何处，提议事先约好个见面地点。最后是张川挑了距通州约二十里远的一个小酒馆，议定每日申时正刻主仆二人到那个地方坐等。双方就此谈妥，分头散去。
果然，第三天午后消息来了。让人喜出望外的是，走进小馆子的竟然是满面春风的骑营都司。他为方汉洲带来了此生最激动人心的佳音。朝廷值此狼烟北顾之际，瞻念社稷安危，为抚五军众将，嘉勉朝臣竭力报效，已从殊恩准重议方氏灭族一案。也就是说，浪迹天涯十载的靖宇侯遗嗣，终于可以不再隐姓埋名，藏身匿迹，很快就能像身边的无数人一样，堂堂正正做一个大明子民了。意识到此的一瞬间，方汉洲突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猛地一把抱住了身边的方奎。第二天，主仆二人在苏子岳的陪同下，踏进大理寺正堂归案。两日之后，一道震惊朝野的特赦恩诏颁布天下。未久，内阁偕同吏部兵部又追加了一旨辟官诏令。等方汉洲一身崭新的从三品武官盔甲全副披挂在身，重见天日的青萍剑斜佩在吞甲兽头的一侧，准备奉诏晋见阁台及兵部尚书时，方奎站在三尺之外的阳光下，终于放声大哭！
笼罩心头十年之久的厚重阴霾，顷刻消散。尽管这其中尚有许多令人难解的地方，但已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主仆两个，一时又哪里还顾及得到呢？
十几日曲折跌宕的经历放在方奎的嘴里，讲给昔日帐下故友听的时候，已经简化了许多。倒不是他生性机警，不肯多揭□□，实在是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实了，令人总有一种恍然若梦，飘飘悠悠的感觉。众将自然理解他的语无伦次，更何况对他们而言，压在心底多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掀了出去，传说中逃离生天的故主血脉活生生站到了眼前，从今往后靖宇侯旧部又可以在五军大营扬眉吐气，这些实实在在的结果，已足以让人乐晕了头，谁还会去管哪些啰里啰唆的细节？唯有谈到朝廷赐还旧职，安置方汉洲入营这件事时，部分将领些微表示了不解和不满。
“既是皇恩浩荡，何不索性大方到底？干吗还要从三品上过一过？”
“总归是朝廷仪制，各方面都得有份交待嘛。你就是衣服上的扣子拴错了，还得先解开再系不是？这么大的案子，怎么可能说翻就翻？”
“那就是说，上边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了？”
“糊涂！没听过那么一句话吗？自古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我倒是觉得，把少主给了他们前军，还指名放在刘帅旗下，这一趟出关回来，还不稳稳是场功德？到时候再赏还封爵，谁还能说出什么来？”
左军的林都司，就是那个开玩笑说要把苏子岳扔出去的将领，人虽生得粗，心思却细，听了大家的议论摇摇头，另有一番见识：
“找台阶，积功德，伏众议，不过都是说辞罢了。各位想想这次出兵，挑出来的四路总镇不必说，下边的各级统带哪一个不呱呱叫？十个里倒有一半是当年的老弟兄。这个时候连下恩诏，不为安抚军心，能为了什么？看来这一回，上边可是要来真的啦！”
一席话提醒了展青云，低头沉吟：“冲上去就是真刀真枪，能为方家扬名自是好的。只是，”抬眼看方奎，压低声音，“老帅只剩这根独苗了，——行吗？”
方奎感觉受到了轻视，微一挑眉：“行不行，你可以试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