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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旁侍卫见总兵官动了兵器,惊惧不已。镇标中军头一个反应过来,一步冲上“扑通”跪倒,连连叩头:
“帅爷!帅爷不要动怒!”
其他人跟着纷纷跪下,口中哀求不止。一片呼叫声里,苏子岳缓缓直起上身,看着眼前一道寒光,愣了片刻,嘴边浮起一个惯有的、谦和的微笑,低语:
“谢大帅开导!”
盛怒的荣季鹏刚觉出异常,感到手臂一麻,未及加力,佩剑已被对方一把夺走,只见他反手回腕,剑柄朝上,剑锋下指,没有丝毫的迟疑,那闪着冷光的锋利剑尖,猝然穿透半掩的战袍,刺进了他的下肋!
“你?!”两淮总兵大惊,只喊出一个字来。
镇标中军在主帅剑失手的一瞬间,起身飞至挡在面前,但不料事态竟是如此,张目结舌,呆在原地。其余侍卫更是惊恐失色,吓得没人敢出一声。苏子岳捧在左臂上的头盔掉落一旁,手掌撑在地上,身子半斜,擒住剑柄的右手却毫无放松的迹象。被刺中的肋下殷出大片乌紫的颜色,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开始蔓延在大帐里。他的脸颊因剧痛而扭曲了,眉头深锁,却目光平静,语速放慢清晰如往地说:
“不承想……为了应誓连累……大帅。末将知道,没有……大帅和弟兄们力保,子岳……回不来通州。”
荣季鹏一掌推开挡在眼前的侍卫队长,厉声喝道:“苏子岳,本镇保你不假,那是,那是念你一腔忠义,满腹才学!敢闯祸就别怕背祸,自行了断算什么能耐?”
“末将戎马半生,别无长物,欠帅爷的……唯以血酬……”
眼见伤口血涌不止,浸透袍甲,两边侍卫开口劝阻,还有人企图上来夺剑。荣季鹏深知不可,挥止众人。情急之下顾不得行伍大忌,指住对方,一字一字地说:
“你那么喜欢流血吗?那好,给本镇滚到阵前去!就是全流干了,看抵不抵得过罢免全营参战的耻辱!”
这两句话起了作用,苏子岳如遇恩赦,淡然一笑:“末将,遵命!”话落起身,后撤几步提气屏息,右腕向上一抖,肋下剑锋拔出的同时,喷出一道鲜红的血光。
周围侍卫冲上去架住了他。
荣季鹏走至跟前,长久地注视着那张渐至青白的脸,最后轻叹一声:“鹤龄幸甚,有将如你。”停了停,又问,“它日荣某有难,义士可会如此相待?”
四品都司眉毛一动,抱拳回道:“末将,但愿永无此日。”
荣季鹏板得死死的面孔,终于回现暖意,一语不发转身就走。众侍卫瞪着他的背影,彼此面面相觑。唯有镇标中军松了一口气,想着一场从未有过的将帅龃龉终于烟消云散,主人自凤阳拔营不久就阴沉下来的脸,总算可以转晴了。
苏子岳自戕谢罪,血酬报恩的举动一经传出,如同他为主上本一样,再度引起通州大营万众嗟叹。朝廷虽为整肃纲常,严明法度,不得不对贸然上疏致军心惑乱,有贻误征讨大计之嫌的行为予以处置,却只将当事者交付兵部议处,最后罚俸销功,降职听用,发往阵前效力;就连追论他的所属长官驭下有疏之责,也不过蠲免其率部征辽的兵权,以儆效尤。如此顾念大局,体惜众意的宽仁姿态,令满朝文武臣工感怀不已。而苏子岳,自然成了一个热门人物。京师内外,尤以通州大营谈论甚欢。许多将领赞其胆识和忠烈,觉得不愧是当年名震五军的游击将军方远祥亲手提拔的骁将。那些靖宇侯旧部更是惊喜地发现,这个在方氏一族灭门之后,一度被大家误解厌弃的故友,原来竟是如此深谋远虑,忠义果敢,忍辱负重达十年之久,而今一鸣惊人,不但澄清了自己名节上的蒙尘,而且把所有方氏旧将冷藏心底的一团冀望重新点燃起来。诸将纷纷懊悔先前的有眼无珠,也有人开始佩服荣季鹏的慧眼识人,甚而羡慕四川总兵刘铤凭空捡了个宝。
不过,无论是公开议论抑或私底畅谈,这个话题都未得持续太久。
苏子岳回营仅过五日,内阁补发一道谕旨,下至六部及通州后,犹如平地一声惊雷,震得无数官员目瞪口呆。旨意明言,万历三十五年合族斩灭靖宇侯一案,处置过虞未为有失,着大理寺偕都察院预备复核重审。今有方氏遗嗣来归,朝廷昭以天仁厚德,念其祖上功义犹存,加恩赦免连坐及逃匿双款大罪。
“老弟,你把弟兄们当成了什么人?我那么问你,你竟闷得住!”得知消息,头一个飞至骑营的前军游击展青云,直闯司署大帐,冲口而责。
苏子岳站了起来,一只手不自觉地抚至腰间伤处。似乎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早就备好了答对之辞,不慌不忙地说:
“随你骂好了。今天,我横竖不辩一个字。”
坦然到理直气壮的地步,倒叫展青云愣住,转瞬摇头而笑:“怪不得我家大帅听说调用你的事,连连叹了三声。”
“怎么?莫非刘帅……”听说新任上司态度不佳,苏子岳追问。
展青云扶了对方一把,一同坐好后才接他的话:“如今老弟大名响遍京师,我家刘帅心里有些打鼓呢。”
四川总兵刘铤,其父为两朝封疆大吏,自幼栖身营旅,骁勇非凡素有直声。苏子岳听得这话,面露笑意,不屑一驳。
“真的!”客人却相当认真,“你知道刘帅怎么说?他说,荣老三那么个人精都给骗过了,咱是个老粗,如何玩得转这位爷?”
苏子岳苦笑,颇为无奈地叹口气:“现如今,我总归是名声在外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一切等出关以后看吧。”
“算了,不提这个!”展青云想起此来的目的,抛了旁支直奔主题:“老弟,今日你总不能再瞒着我,快说,人——在哪里呢?”
“应该已经……”只答出几个字,就被打断了。
急匆匆奔进来的张川,神色略显惊慌,说是外面来了几十号人,一致声称要见骑营都司。近日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小伙子显然心有余悸,讷讷地请示主将该怎么办。
苏子岳不在意地一挥手:“都是来兴师问罪的,早晚躲不过,请吧。”
张川迟疑着退了出去。不上一刻工夫,吵吵嚷嚷拥进一大群人。年龄俱在三十上下,便服甲衣,穿着各异,却一色都是正五品以上的将官。
展青云一看没一个生脸儿,当即乐了:“哈!这可是苏大人下了帖子?凑得好齐整!”
立即有人快活地扬声答道:“当然有帖子,不过不是苏大哥给的,是内阁几位相爷钦印下发的!”
众将笑过,开始有人责怪苏子岳不该欺瞒大家这么久,引来几声附和。
一名面相忠厚的将官表示不同意见:“谁不知道他最是个心细的?这么大的事情,没有几分把握如何肯泄底?再者说,他也不止是瞒着弟兄们,连自家主帅跟前不照样一字不漏?要不荣总兵不致于丢了印把子,他自己也不必吃那一剑之苦。”
话极实在,却正戳中主人的痛处,苏子岳的眼光黯了下去。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左军将领,从前同列方远祥帐下,十分清楚他的为人,见此情景赶忙道:“说得不错,子岳就是这么个性子。不然,”他微微斜过头,半眯起眼睛,“别看你长我两岁,不念你用心良苦,大耍苦肉计过关,我现在就给你扔出去——你可真沉得住气啊,瞒我们像瞒傻子一样!”说到后边几个字,已是咬牙切齿,一伸手抓住对方肩头使劲晃了两晃,眼神里却透出掩饰不住的亲热。
苏子岳果然撇开了刚才的忧郁,笑着说:“林都司既开了口,我也不能不接招。只是你要扔,也得等我伤好些再动手。不然,你们左军岂非胜之不武?”
“我们中军也不会答应,不看看这是谁家地盘?敢在这儿动手,反了你了!”一个骑营守备威胁地瞪起眼睛。
姓林的都司如何肯示弱?刚要开口反驳,一边沉默了半天的展青云说话了:
“这好像该是我们前军的事吧?诸位别忘了,兵部有命,苏子岳改调刘帅麾下。不是挂彩,早该过去帐前听令了。”
“你们刘帅倒是冷手执了个热煎堆儿,逮着这么个香饽饽就可劲啃吧!”
“就他那么个又臭又硬的脾气,谁啃得动啊?”
“你小子说谁又臭又硬?连荣大帅那么傲的性子,都夸我们子岳大哥‘一腔忠义,满腹才学’;以前方游击也最是赏识他,不是吗?”
“你先听明白我的话再急……”
……
大帐里渐渐乱作一团,各军各营的将领争相辩驳,谁也不让谁。慢慢东拉西扯,越争越远,起始的中心人物反被丢在了一边。苏子岳静静地看着大家,根本也轮不上他插嘴,心里却是热乎乎的。有多少年,自己的军帐里没有过这么热闹的景象,恍然间他又回到了十几年前。
这边正闹得翻天,帐外也跟着起了动静。随众将一同前来的贴身侍卫,大多散至军帐四周,随时等候传唤。等听见里边声音愈来愈高,讨论不像讨论,争执不像争执,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十几个卫队长立不住了,围着张川逼他进去打探究竟。张川在这群人里职衔不算最高,但仗着是自家营盘并不肯轻易顺从,坚持说家有家规,苏爷的规矩是贸然闯帐鞭刑二十,当场开发概不拖欠。
话刚落,展青云新上任的侍卫长——年轻剽悍的把总王大成,嘴一撇,轻笑道:“说大话也不怕豁边儿?刚才我家展爷一路直入,谁敢拦着来?”
“那自然不敢,”张川似嫌对方张狂,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既如此,老兄怎没跟展游击一道进去?也省得在这里跳脚。”
一句话噎得对方张口结舌,一时没词儿。按剑的手臂晃了晃,终究不敢闹事,耐着性子说:“又不是在我家营里,有什么事自然得你去跑腿儿。”
张川明白大伙儿急于知道帐内情况,自不好端得太过分,朝帐门口挪动了步子。展青云的卫队长待他刚一转身,眦牙瞪眼,举起拳头冲着后脑勺就挥了两下。旁边一个更淘气的,伸指弹了一下他的剑柄,把嘴一努,那意思是:别光比划,抄家伙。哪知王大成误会了,以为这人要动自己的佩剑,握着拳头的左手“唰”地落下,斜掌削了过去。对方的手没打着,却碰到了剑柄一侧的卡簧扣,“啪”地一声弹响,那柄三尺青锋已经跳出一截。
走在前边的张川闻声驻足,原地霍然回身,同时腰刀“哗啦”出了鞘,大喊一声:“干什么?”
如闻号令,骑营侍卫自四面一拥而上,各个刀剑在手,把十几个侍卫队长围在了中间。王大成见道道利刃指向自己,莫名其妙,愣在那里。直到张川大声喝命他收回兵器,低头才发现惹事的根由。
轻推剑身滑落进鞘,他有些尴尬地笑道:“老弟,摆这阵势可有点唬人啊。”
“这话该由我说!”张川知是误会了,依旧给了一句警告,“下回看好自己的家伙。不然,我认得你,它可不认得你!”晃晃手里的腰刀,他示意手下弟兄散开。
这时,人丛外传来一声质问:“舞刀弄杖的围作一处,又闹什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