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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大帅,四十军棍杖毕,请大帅验刑!”镇标中军向后一挥手,示意把人带上来。
荣季鹏移开撑着前额的手臂,喝止他:“不必了。叫人抬去监军署,请杜大人过目。”又传命手下一个副将同去,等大帐里的人退净,他横分两肘,伏在案前,重新把头埋了进去。
昨晚拜谒相府,舅舅临别一句话,将他一掌推进失望的谷底。
苏子岳得保性命,还被恩准戴罪出征,这原本是自己竭力促成的奢望,不意竟成现实。可是未等他的笑容完全绽开,后边就跟上来重重一棒。临阵易将乃兵家大忌,可是内阁居然硬是收了他手里的征辽兵印,调军内防以示惩戒。为官多年,他当然知道这不过是朝廷处置上本一案而走的过场,真正的内因绝非如此。可舅舅不肯明言,纵使他想破了脑袋也是枉然。中枢机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小臣工调任升迁尽在股掌,就算自己一向倍受辅相的器重,他,或是他们一经定下的事情,自己除了奉行无误,一样莫可奈何。舅舅绝不会害他,这一点毋庸置疑。可这样的处置如何能令人心甘?这个“挂落”吃得何其冤哉?一瞬之间,他第一次对自己的部下产生了怨恨:
“你倒博了个忠义两全的好名,我可是凭白丢了一次机会。”
出身行伍,对饱读诗书的文人名士争以淡泊名利自榜,荣季鹏颇不以为然。他觉得人生在世,就该当忠君报国,建不世之奇功,顶天立地扬名四海。没这点儿奔头,就算靠上了阁老总督两棵大树,亦不过平平一介武夫耳。试看五军大营,年过而立执掌总兵印信顶二品朝官者,能有几何?这一次统兵北上,虽出于大学士舅舅的举荐,但凭马上功绩,阵前才略,他丝毫不惧朝堂百官会有一语指摘,只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挥师关外,昂刀立马运筹帷幄,剿灭鞑虏安定一方。如今,一腔热望万丈雄心顷刻化为泡影,怎不叫他失望,难过,窝火?从京师奔通州巡营,几位总兵官同行。一路上坐在车驾里,想到人家不日将率部出征,克敌立功,自己倒好,雄赳赳领着人马来了,没几天又灰溜溜地回去了,去平灭什么饥民□□?堂堂大明中军督府的骁兵勇将,战马嘶鸣利刃出鞘,最后冲上去宰了一群鸡——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笑话吗?都是因为这个苏子岳,你报恩尽义挑什么时候不好?舅舅说得没错,自己一心爱才,“才”又何尝为自己打算过一分?憋着一股冲天怨气,走进骑营司署大帐的荣季鹏,一张脸拉了足有二尺长。
现在发作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包天的年轻守备,他觉得心里似乎不那么堵得难受了。镇标中军说得没有错,荣季鹏本不算太反感凌霄——以前在骑营校场曾不止一次见过他督操,对这个马步功夫娴熟,行事雷厉风行的小伙子的印象相当不错。只这一次为救苏子岳,他竟然在眨眼之间下了监军卫队长的佩剑,徒手折断,怒目相向,分明是野性未驯。如此对抗军法无视尊卑自然难恕,可这份胆气和身手,倒多少令荣季鹏有些另眼相看。束甲从戎,浴血疆场,没点勇力绝难成器。但一个身经百战,所向无敌的将军,光凭勇敢和武艺是不够的,还必须懂得韬略隐忍。如果四十军棍能教他学个乖,那也真得算是造化了。更何况他心心念念不忘苏子岳,那就权当替主将受罚,这番处置也不算太过冤枉。
手指无意中触到一纸薄笺,荣季鹏抬起头,眼光落到案上——那是苏子岳嘱副手转呈给自己的一封短信。纸间墨迹清晰,运笔端工,是他十分熟悉的一笔柳体。看得出,执笔人显然大计早定,并非临事匆匆。信里内容简单明了,首先直陈自己受故主恩重,十年蓄势期冀天时,立誓辨冤昭理的隐衷;而次恳请主帅体念他一片苦忠,宽恕欺瞒自专之罪。苏子岳向他表示了极大的负疚,声称“此生不绝,当抵血酬”,而信的尾端,软白的纸面上竟真地赫然印着三道血斑。
荣季鹏感喟万千。对方明明做了一件陷他于不利的事情,以自己赋予的信赖和提拔,责其负义都不过分。可是为什么,自己却偏偏恨之不来?而且分明积攒了满腹怨气,最后却不知所怨何人。活了三十多年,真是从来就没这么别扭过。
“早晚见了面,倒看你怎么说!”想到苏子岳要不了多久就会安然而返,荣季鹏心里一阵愤然。
临阵上本,一举震惊朝野的人,终于重返通州大营。
闻讯而至的五军将士,顷刻就把辕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急切的询问赛不过关注的眼神,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双眼睛,几乎不错眼珠地盯了好一刻,心里都不免有几分诧异。靠近里层的多是本营弟兄,开出口来绝少顾忌:
“苏爷,看样儿没过堂嘛。”
“岳哥,当真就是问问,没动家伙?”
“这么些日子关哪里了?怎么连信也捎不出来?可急死人了。”
“老弟,不会是准奏了吧?”
“嘿!这联名折子还真没白上!”
“将爷,都以为不让你带我们出关了呢?”
……
想起被兵部宣走的那一夜,众人也是这样把自己围拢起来,七嘴八舌叫嚷不休,苏子岳大大地感动了。他抱拳环顾,声音微哑,一向自负的口齿变得迟钝起来:
“子岳……不才,蒙诸位兄弟抬爱,今日得偿夙愿,实实地……”
一语未毕,人丛外传来喊声:“是我苏大哥回来了吗?人在哪里?在哪里呢?”
人们纷纷回头,很快避开一条空当,两个弟兄架着个人挤了进来。
苏子岳大吃一惊,抢步迎上,一把抓住来人的手,急声问道:“凌霄,你,你这又是哪一初?”一边说,一边看下面的双腿。
对方也正扫视着他,从头到脚上下逡巡,最后停在脸上,终于确认没有任何异样,咧开嘴笑了:“子岳哥,你当真没事,他们没哄我。”
一个骑营校尉凑上来,附耳低语一番,苏子岳的眼中闪出惊讶之色,一掌拍在凌霄的肩头,说不出是责怪还是叹息:
“你这小子,总是闯祸!”
“都说荣帅走了刘相爷的路子,硬是用征辽将军的印把子保下了大哥,”凌霄爽快地一摆头,“冲这,死在他棍下也值了!”
终于回到了司署大帐,张川率众侍卫肃立帐外,显然已等候多时,看见主将走近,同时跪倒行礼拜见,各个眼圈儿通红,神情激动。苏子岳理解他们的心情,却急于要去办一件事,顾不上多予安慰,连声吩咐备甲更衣。
张川会意,迟疑一下,不无担心地道:“将爷这就去辕参?大帅他,怕是还在气头上。还是等召令吧!”
“这还不知怎么交待呢!哪里还能再等?”苏子岳驳了一句,断然直奔后帐。
镇标中军进前禀告,骑营都司归营,帐外求见。主帅背身而立,不得而知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反剪身后的两只手猛然握紧了。
半晌,丢过来一个字:“传。”
很快,外面响起威严的传令喝叫,跟着是众侍卫的齐声应和。
荣季鹏依旧没有回头,耳中却已辨出一阵马刺敲地的声音,正由远而近渐至踏来。这声音停止在帐门口,短暂的沉默后是一句既熟悉又陌生的禀报:
“末将——骑营降职都司苏子岳,参见总镇大人!”
语调用词都是熟悉的,只其中“降职”二字很有些刺耳,荣季鹏心里一动,转过身来,与部下四目相对了。二人自凤阳一别,不过月余,却都在瞬间感到恍如隔世。
苏子岳一身甲衣,却又与平素的穿着明显有异。腰间佩剑已在门外缴出,空出的左臂弯曲,平端着一顶铮亮的钵体式头盔,盔顶一束高高的白色羽翎贴在胸前鄂下;呈“山”字纹的铁甲连同里面的赤色窄袖齐膝战袍半披在身,一条右臂和整个右肩都□□在外。这一副帐外报名,袒膊晋见的架势,摆明了请罪认罚的意图。列立两厢的侍卫,何曾见过这位一向讲究仪容,穿戴规整出了名的儒将有过此种姿态,无不惊讶;荣季鹏眼中的光焰跳动了一下,随即平息,依旧冷冷地望着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半卸铠衣的将军神色从容,向前跨了两步,伸出右手撩起铁网裙甲,没有行军营跪下一膝的拜见常礼,而是照获罪武官的通行规矩,两膝同时落了地,周身甲片立时哗啦啦碰响一片。
“末将戴罪晋见,叩请帅爷发落!”
荣季鹏看着那个伏下去的身子,鼻孔里“哼”出一声:“将军舍生取义,名扬五军。朝廷尚惜飞将之才,小示警惩。荣某区区一镇统领,怎敢当‘发落’二字?言重。”
苏子岳自是从未受过主帅此等声气,知他一时愤恨难平,不敢露出丝毫委屈,重重地磕了个头:“子岳惶恐!原是末将欺罔在先,负累其后。二罪皆无可恕,更无一字辩驳,任凭大帅责罚,绝无怨言。”
“你倒是豁出去了!”听到“负累”二字,荣季鹏心里冒了火,暗自嘀咕一句,尚强忍着不肯发作,干笑了一声:
“看来,苏将军不但熟谙《六韬》、《三略》,瞒天过海、先斩后奏的把戏玩得也很顺手,是方鹤龄□□的吗?”
苏子岳猛然抬头,脸上现出痛心表情,脱口说道:“末将敬重大帅,一如当日敬重方游击,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肯出此下策……”
“好一个‘万不得已’!”荣季鹏打断他的话,立眉斥道,“你如今倒是全仁全义,却将本镇置于何地?又可曾为本部全营弟兄着想?”见对方被质问地一脸迷惑,想起他尚不知情,索性直言相告,“朝廷法外施恩,准你戴罪出征;可本镇已与挞伐失之交臂,麾下万余将士不日也将遣返回南。同帐数年,你仁义何在?”
“什——么?!”苏子岳大出意外,脸色骤变。
自己冒死上疏,固然早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但作为驻淮总兵官的亲信部属,此举累及上司势不可免。事难两全,对堪称知遇之恩的荣季鹏他自然心怀愧疚。监押都察院后,得知五军故旧挺身声援,他高兴但不意外;后来隐约闻听主帅不仅不记恨自己,反而要具折力保,甚至不惜舍出二品朝冠,苏子岳大为感动。所以恩赦回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叩见请罪任由处置。然而叫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自己竟会害上司丢了一颗靖辽大印。荣季鹏和本部弟兄对此次征战怀了怎样一份渴望,他岂能不知?
“帅爷!末将罪孽深重,万死难辞!”由衷地喊出这一句,他匍匐在对方脚前,身体几乎全贴在了地面上。
与他的激动相映,荣季鹏突觉心底空落落的,情绪反而平静下来:“不必如此,将军即将调归前军刘总兵麾下。尘埃已定,你我从此可以生死无碍,荣辱不干了。”
冷淡的语调如一柄利刃,苏子岳痛楚万状,失声喊了出来:“大帅这么讲,不如现在就一刀杀了末将!”
荣季鹏愤然咬住下唇,一忍再忍,终于爆发出来:“你张口是死,闭口是杀,当真以为本镇不敢这么做?”一个急转身,猛推了一把站在近处的一名侍卫,趁他脚步趔趄两臂后张的瞬间,“唰”地一声拔出他的宝剑,剑锋直逼下跪之人的头顶!“你还不是刘铤部将,本镇有权处决下属,一个四品都司,刚好够得上先斩后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