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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抵足京师，荣季鹏也没想出妥贴之策。逆着眉头进宫参谒，内里一片惶然。不想忽然旨意传下，天子圣躬违和，原定陛见撤消。这本不算什么新鲜事，朝中自上而下从赴职到卸任，一辈子未睹天颜的尚大有人在，百官早已习以为常。只不过此次觐见缘于辽事，皇上钦定征讨大计，为昭示天心弥坚，鼓舞士气，才格外施恩传谕内阁及兵部，于大军发起前召见四路统兵主帅，论理应不会轻易更改，哪知事到临头还是变了。想着最终未能获此殊荣，其余三个总兵不免悻然，唯荣季鹏暗喜，庆幸不必当面奏对，以致万一哪句话欠妥惹得龙颜不悦，总归麻烦。
皇上不见，内阁是一定要假以辞色的，五位总兵官很快被内侍引至会极门。参见相爷，荣季鹏不怕。
等两下见了面，首辅并几个内阁大学士亲和热情远胜以往，嘉勉抚慰等冠冕堂皇的话说了半天，只差没当面奉承了。几个行将出征的武二品觉得脸上颇有光彩，多少弥补了朝圣不得的缺憾。刘博义自然也在座，但荣季鹏深悉舅父性情，知道他在这个时候是绝对不会提起苏子岳的折子的。心里一放松，开始一边应付场面，一边暗中观察舅父的神色，想从中探出点眉目来。彼此已经一年多没见，今次细顾之下，荣季鹏发现，从容庄肃一如既往的大学士舅舅，在那漆纱展角幞头，素玉腰带，云凤四色花锦绶佩，胸背缀补仙鹤的一品紫袍的装扮映衬之下，愈显老态了。想想宦海浮沉，礁深浪险，何况他位极人臣，旦夕风雨春秋变幻，必得步步为营谨小慎微。值此家国有难，更当上体君心下抚民意，运筹谋划，自无一朝暇日了。可舅舅毕竟年未花甲，做外甥的不免心头戚然。
大内一会，例行公事，难以涉及私情。到晚间，荣季鹏轻车简从，登门拜见亲长。
舅父外请未归，舅母黄氏接待了他。内堂品茶闲谈，老太太责怪他不该将家眷滞留凤阳，没一起带进京来；又问到自己驻防鲁省的大儿子刘孟雄。荣季鹏与这位表兄虽同隶中军督府，却各有辖区，经年不遇，并不知晓近况，只为老人挂念得厉害，少不得泛言以慰；再谈起舅家次子孟诚，才知刚刚外放湖南攸县，做一地的父母官去了。荣季鹏很有些意外，想不到舅舅竟把自己的小儿子打发到那么荒远的地方去。是为了博取直声吗？即使出于历练之意，也未免太过了。舅母叹了口气，说老爷子一向不愿偏袒自家子侄，唯望他们能各凭本事挣取功名，这样才对得起天恩圣眷。
荣季鹏当即感慨。
舅父身居高位，却从未格外看顾过自己的两个儿子。反倒是他这个外甥，没少蒙得荫庇。远的不说，只说这一次朝廷发兵，可谓君臣同力，众志成城。关外奴酋虽连平抚清二城，气焰甚嚣，但又怎敌得过□□之威？大军出得关去，王旗指处定所向披靡，凯旋可待。如此一场必胜之战，该是多少马上将军梦寐以求的立世良机？靖边卫国功彪青史，可不是人人都有的际遇。五军各营的二品总兵，哪一个不跃跃欲试？但兵部点将排阵，除了原本驻军辽地的马林和新任山海关守将杜松，内防总镇里只挑中了自己和刘铤二人授印靖辽将军。表兄刘孟雄论军功比能力，在中军大营的总兵里绝对位列三甲。舅父以阁臣资格举荐长子，完全不担用亲之嫌。但是，他保举的却是自己。恐怕人世间真正不袒护子辈的尊亲是没有的，而荣季鹏必得承认，舅舅对他的偏爱栽培，早已超过了亲生之子。父母大人若地下有知，也应该可以瞑目了吧？
正暗自心潮起伏不定，门上来报，相爷回府了。荣季鹏赶忙收敛心神，起身出迎。
正堂见礼后，刘博义把他带至西院小花厅晤谈。家下人等知二人历来如此，各自散去。遣走奉茶僮仆，门上听差，刘博义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直截了当地责问外甥，怎会听由部下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荣季鹏知道此事带给他的麻烦一定不小，心存愧疚，低头不辩。想着外甥一定是受了部下蒙蔽，做舅舅的没再多责备，转而指出他不该当初不听劝言，硬要招用靖宇侯旧部，以致今日祸起萧墙。荣季鹏听出话音不对，惊问朝廷是否打算问罪上本之人。
刘博义不动声色，端起茶碗呷上一口，不紧不慢地说：“临阵胁上，滋乱军心，孰能无罪？”
稍作分辨，荣季鹏明白舅舅指的是众将联名上疏之事，却觉得不必小题大做：“诸将同折具保，尽同僚之义，于法度不合，于情理不足为奇。”
刘博义闻言冷笑：“四十九名将官呐喊声援，不算奇事；那么公然抗命，在辕门缴了监军卫队的佩剑，扬言要擅闯京师，质问朝廷！这，算不算奇事呢？”
两淮总兵眉毛一挑，微露愠色：“舅舅是说，季鹏的营里有人敢闹事？”
内阁大学士不答一辞，袖中取出一简，扔至桌上。荣季鹏拾起开阅，一看语气就知道是锦衣卫密呈。阁臣向与司礼监交厚，想必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几行看过，他凝起双眉。厂卫遍行天下早非秘闻，军营亦不例外。但直面来自自家营盘的监视密报，他还是很不舒服。
恭敬地交回那张纸，声调已带了赌气的味道：“既然消息属实，卑职也不敢曲意包容。明日请罪折和作乱者首级一并呈上，决不叫相爷为难就是。”
“咣”地一声，刘博义手里的玉盏掼到了桌上，茶水四溅，连一侧袍袖都湿了一大片。
“你以为老夫是为自己？”老头瞪眼质问。
荣季鹏没想到一句话惹翻了他，看侍役都被挡在门外，忙抄起边桌托盘里的手巾，亲自上来擦拭。擦到舅舅的袍袖，想到他回府连外衣都顾不得更换，就急匆匆拉自己摒人密谈，可见关心之甚，不由懊悔刚才的态度。
低头站到跟前，道：“季鹏错了，舅舅不要生气。”又不自禁狠盯了一眼桌上那封密简。
刘博义叹出一口气。自小养在身边的外甥，一副脾气秉性他是知道的。多少次气得自己性起，却又做不到像对亲生儿子那样管教，总少不得耐心开导劝诫。
“杨京甫经略辽东，已出关多日，各军拔营亦近在眉睫。此次征辽，万众瞩目，关乎国体，任何一处出不得差错。营里的事，漠视即为放纵；处置过严又恐激变。其间尺度，你自当熟谙，明日过去妥善料理了就是。杜维翰那里，该点缀的面子不能省，可也不必过虑。”
荣季鹏见他说了半天就是不提苏子岳，忍不住直问道：“那道奏本，想必都察院早已送交内阁，方相怎么说？”
“哼！”刘博义鼻孔里出来一声，“他能怎么说？还不是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出来？满朝里，谁不知道你是我的外甥？”
荣季鹏此刻一心记挂苏子岳的命运，顾不得多赔小心哄老头高兴，急急追问：“既然首辅不肯出头，那舅舅可以做主了。折子自是不能准，可人能不能……”
刘博义实在搞不懂，一向干练聪达的外甥究竟看上了那个姓苏的哪一点。那么多将领在营里，他只偏偏欣赏这员靖宇侯的旧将，也不知中了什么邪。
“不处置绝无可能，置纲常国法于何地？如何论罪，自有三司掌管，非老夫一语可定。”打出一句官腔，见对面那双眼睛闪出失望的神色，刘博义既觉不忍，又感到必须点醒他，“大战在即，朝廷求将若渴。果真是李广卫青之才，戴罪出征亦未为不可，……”
不等他把话说完，荣季鹏已是双眼一亮，抢着道：“苏子岳敏锐沉毅，才具实在众将之上，季鹏情愿挺冠力保！”
见他居然用自己的二品官衔保荐部下上阵，刘博义摇头不止。时至今日，这件事的□□已远非外人可以想象。通过厂卫稽查，司礼监已经掌握了诸多惊人的线索。那日在内廷，顾焕庭将探得的一切和盘托出的时候，官场纵横了大半辈子的刘博义，也听了个目瞪口呆。
当年斩草未能除根，早非秘闻。那个传说中逃过一劫的垂髫小儿，自被逐出中原，孤身远遁十年无迹，原以为早已自生自灭。哪知竟会杀了回手！怨门孤子，灭族之祸，结的自是死扣，当真不肯罢休，纵势单力弱也能拼个你死我活。何况靖宇侯阴魂不散，五军大营旧属散布，值此王师大举之际，倘若真为此翻腾起来，谁又是那定海的神针？苏子岳刚递本的时候，刘博义只顾虑乱子出在荣季鹏营里，若有扰征伐大计，必碍及自家外甥官声，直至此刻才算掂出了这道折子的分量，当即汗出如注。
顾焕庭倒是一副雍容常态，不紧不慢地慰语相劝，说什么当年朝廷处以雷霆手段实为迫不得已。天心仁厚，十年来每一思之莫不恻然。而今时过境迁，靖宇侯府既留香火于万一，也是上天体念好生之德，自当予以保全，甚而说出了“冤家宜解不宜结”的话。乍闻其言，刘博义倍感庆幸，毕竟同立庙堂，大动干戈绝非祥兆，赶尽杀绝更不是什么积德的事。乃至听到后来，心中泛了疑惑。顾氏为人，彼此相交数十载，知之甚深。若说能从他手指缝里超生一二，那可真算是奇闻了。果然，谈到最后，对方言称虽天意已回，但朝廷体面尚需顾及，言路上也总要有个交待。遣方氏遗嗣出关参战的打算一摆出来，立时让刘博义周身一紧，脊背发凉。他知道，这个十余年前结成的扣子，照这样再往死里狠狠地勒上一道，就万无解脱的可能了。然事已至此，凭一己之力既不能回头，也无法化解，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如今，移花接木的一初戏已然揭幕，可自己这个一根筋的外甥居然还在怜惜一员所谓的将才，岂不可笑？看来少不得再多开导他几句。
“有那道联名折子已经够了。你是主事长官，照理应有个自请处分的态度，方显为臣之道。反出来保举，成何道理？”言毕起身，准备结束今晚的谈话。一边朝花厅的屏风后走，一边丢给后面一句最实惠的话，“放心，没有人要苏某人的命，终是大局要紧。”
荣季鹏果然喜不自胜，奉承感激的话刚要出口，就看见舅父立在了屏风旁侧，背着身子继续道：
“你倒是一片爱才之心，可人家眷念的是故主之义。苏子岳不日即可返回通州，但据老夫所知，兵部有意调他刘铤帐下听用。既不再是中军骑营部将，鹏儿也就不必多费心了。”
“调给‘刘大刀’，为什么？”荣季鹏以为自己听错了，脱口而问。
刘博义回转了身，一笑：“他不可能无罪，你既荐之才具非凡，两军阵前或可功过相抵，免于刑罚。只是前日皖省来报，淮北饥民□□，尔部奉旨南下平剿，应该很快就要离京了。”
荣季鹏一下子呆了，半天没有反应。停了一刻，大声追问：“舅舅的意思，不让季鹏出关了？”
刘博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屏风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