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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岳自被宣召进京，一去数日，杳无音信。通州大营炸了窝。
先是他的部将再也忍不住，聚齐辕门商议对策，一致认为应该派个人出头，到京师去探个究竟。嚷得最厉害的是营中刚从千总提正，提督操训的守备凌霄。此人出身江湖，马步功夫上乘，两年前为苏子岳看中，荐引投军。虽已累晋功名至正五品，然少不更事野性未泯。平素在主将面前尚肯驯服，如今眼见人被骗走，就此没了音讯，早已怒火中烧，失了耐性。他一掌拍在身边的旗柱上，丈高的旗斗立时颤动不已。
“他奶奶的，什么朝廷？说话当放屁吗？扣住咱家将爷，扔下几千号弟兄没着没落的，这算哪一初？杀头碗大个疤瘌，死活也得吱一声！不行，得去兵部问个明白！”
有那略沉着心细些的提醒他，朝廷有制，三品以下文武臣工，非宣谕不得私入京师。凌霄原本野惯了的，当然不惧于此，可又怕给苏子岳惹火上身，没帮上忙反倒害了他，一时踌躇无计。这当儿，其他营里的将领闻讯陆续赶来。想到那日夜里来传谕时，兵部的给事中曾信誓旦旦，一再申明只是循例问话，而今苏子岳一去不返，这么多天京里连句交待都没有。他为方氏一族恳乞昭雪递折都察院一事，业已传遍通州驻地，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分明是上头使诈欺罔，哄骗拘传。面对朝廷这种做法，靖宇侯旧部人人愤然，异口同声要立刻进京讨要说法。大营辕门前倾刻人头攒动，群情激愤，一片盔明甲亮，杀气腾腾。
朝廷派驻通州提调军需供给，总揽宿营防务的监军佥事杜维翰，闻报匆匆赶到，见此情景言明朝廷自有处事章法，力劝众人安心待命，切勿躁动。将士们如何听得进去？吵嚷不休，毫无退意。监军官费尽唇舌百般解劝，总不见效，终于按捺不住，板起面孔令身后亲军拉开架式，以军法相胁严命诸将退走。一句话惹恼了几名年轻将官，凌霄头一个冲了出来，披风向后一甩，解下腰刀“咣啷”一声，扔到了杜维翰脚前，把眼一瞪：
“老子可不是吓唬大的，有种你现在就砍了我！”
监军的侍卫队长也是个脾气暴躁的小伙子，拔剑在手，抢上前怒喝：“大胆！敢在杜大人面前放肆，退后！”
凌霄目光似电，动如霹雳，一把抓住对方佩刃，横过肩膀一个猛力撞出，把人撞飞的同时，那柄剑已夺到了手。未等众人看清，他握住剑身，用力弯折，“嘣”地一声，两道寒光飞入半空。侍卫队长摔落倒地后，两半截断剑也“仓啷”追至眼前。
“以为自己拿的什么？尚方宝剑吗？”骑营守备两臂胸前一抱，双腿开立，站在那儿冷笑一声。
五军诸将皆知他的身手。但这一招徒手夺剑，一举断刃，竟于眨眼之间一气呵成且毫发无损，实在令人惊叹，杜维翰和他的卫队更是目瞪口呆。
“凌将军，且慢动怒。”监军佥事心里发抖，脸上不便示弱，强撑着说，“将军记挂苏大人，情义可感。然我等身为朝臣，纲常法纪岂可视如儿戏？苏大人滞留京师，吉凶姑且不论，若给上边得知部属在营中聚众鼓噪，试问骑营主将如何自辩？杜某恳请将军为了苏大人——好自为之。”
一番话击中凌霄软肋，当即无言。杜维翰趁势收蓬，赔出一副笑脸，提出如果大家有本上奏，他情愿代为解递。话说到这个地步，众将无奈，只得罢手。
返回大帐的路上，凌霄气恨难平，又担心自家主将的境遇，苦于没有良策解忧。正皱着眉低头疾行，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回头看是前军游击展青云。二人品级有差，又非同一序列，论理难有交往，但缘于苏子岳的牵引，兼以性情相投，不但结识了，而且情分渐厚。因今日营中有事，展青云迟一步到达中军辕门，未曾赶上凌霄发威。不过，监军佥事最后说的一席话他听到了，又从其他将领口中得知发生的一切，他感到有必要劝劝自己的朋友。二人并行，相随的亲兵被打发跟在身后丈远。展青云先告诉凌霄，他已经草拟了一份奏折，正命心腹属下依次传送各营，请肯于出面为苏子岳说话的带兵将官一同具名，然后遣人即刻飞送兵部。
“快回去吧，这会儿估计该到你那儿了。”
凌霄虽官封五品，却从未给当朝任何一个衙门递过表章，对这种行事方式颇有疑虑：“你那玩意儿管用吗？一张薄纸片子就能把我子岳大哥保回来？”
“要是在从前，武官的折子是不值钱；如今嘛，行市天天见长——难说。”展青云语气轻松，很有几分自信。
他又安慰凌霄，即使众将联名具折不能奏效，事态亦很快会有转机。凌霄问他何以如此肯定，展青云一笑：
“朝廷可以不顾忌我们，□□总镇的面子，不能不给吧？”
“荣帅？”凌霄先是一愣，转念想了想，惊问，“你是说，我们荣帅要到京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刚接到本部钧命，总兵刘大人即日进京陛见，而后巡视先锋车营。我想，我们刘帅既来巡营，其它各军也不会例外。贵军荣大人，会不来看看他的王牌铁骑？”
凌霄听了这话，眨巴眨巴眼睛，裂开嘴笑了。他太知道苏子岳在荣季鹏心中的分量了，而荣季鹏在当朝总兵官中，无论背景、功绩抑或声望，都是不容忽视的一位。只要他肯开口为部下说一句话，兵部与内阁都不会不买账。
“你先别傻乐，”展青云却警告他，“人家监军大人说得不错，你是得‘好自为之’，像刚才那么闹，给你们荣帅知道了，救不救子岳老弟先放一边；收拾你，那是一定的！”
凌霄不服气，开口待要申辩，突然被斜刺里□□来的一个声音打断：
“二位大人，救救我家将爷！”喊出一声，那人就地扑通跪倒，挡住了去路。
两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苏子岳的亲兵队长张川。两位将官身后跟着的几个侍卫起初吓了一跳，等奔过来一看，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推刀入鞘，退了下去。
张川跪在地上，哀声道：“展将军，凌爷，苏将爷去了这么多日子，一点消息都没有。会不会，会不会……”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凌霄上前拉他起来，告之众将正在想办法，嘱他不用担心难过。
张川转望展青云，迟疑了一下，说：“展游击，现如今五军各营，属您的官级最高，和我们将爷又是多年的老交情。小人有些话，憋在心里好多日子了，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展青云觉得奇怪，一点头：“不用绕弯子，有话直说。”
张川四下里看看，确认近处无人，才低声道：“这次从凤阳出来，苏将爷随营带了一位年轻官人，还有一个随从。路上苏爷命小人仔细照看，可是，却一直没告诉我他俩是什么人。”
凌霄似有耳闻，也在司署大帐里隐约见过两张陌生面孔。不过他虽然性子野，却以投军日久，颇懂规矩，以为这是主将私事，下属不该妄加打听。现在听张川提起，丝毫不感惊讶。
展青云初闻，心里诧异，表面依旧不动声色，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似乎在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这目光催促下，张川道出了心里话：“苏爷这一次惹上麻烦，依小人的糊涂心思，会不会和那二人有关。大人和我们苏爷交情深厚，凌爷又是苏爷最信得过的，小人不敢和别人讲，只能讲给两位将爷听，不过是想着，万一猜得有影儿，或许可以救得苏爷。”
“对了，那两个人现在还在营里吗？”凌霄似被提醒。
“早走了，还没到通州大营，他们就离开苏将爷了。”
展青云问：“既是派你一路伺候，你看他们两个像做什么的？”
张川凝神细想了一会儿，摇摇头：“看不出来，那位官人不爱说话，人蛮和气。另一个，长得有点凶，总是一步不离地跟着。啊！对了！”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他二人一定有一身功夫。我们连夜走恽城奔东昌时，苏爷下令疾速行军，没命地跑了一夜，到地方许多弟兄都撑不住了，那主仆两个竟然没事！”
凌霄很是意外：“当真？他们跟着跑下来，没掉队？”
“可不是？原先苏爷给备了车，……”
展青云听不进后边的议论了，为中军骑营主将公然违纪暗自惊讶。虽说五军将官并非各个军纪严明，随军携私之事时有发生，然苏子岳的为人，一向克己谨慎，少有越轨。至于此次临战递本，更是胆大狡黠，令人瞠目，颇有些孤注一掷志在必得的味道。凭着相识多年，他对故交沉默十载，突然在大战前夕递上鸣冤折子的举动大为疑惑。于是在兵部宣召的那个夜晚，摒人密谈，试图探得真章，却只得到“天赐良机”四个字。而这是无论如何令人难以释怀的托辞。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苏子岳到底意欲何为？展青云如落迷阵，百思不解。千头万绪冥思苦想，心底渐至浮出了一个极大胆的猜断，然而只是一瞬间，他就自己否定了自己：
“不可能！决不可能！”
旁边两个人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同时看他，脸上俱是质疑的表情。
展青云醒过味儿来，不肯吐露实情，遮掩道：“我是说，你们别乱猜。都跟了苏爷这么久，应该知道，他从来不是故弄玄虚的人。”
但是，等张川离开身边，渐渐走远，展青云望着那个背影，嘀咕了一句：“真没看出，这小子心思够深的。”
凌霄不以为意，随口道：“我子岳大哥什么人？身边能用没心眼儿的吗？”
展青云斜了他一眼，几个字就顶在舌尖上：“那你呢？”
不过想一想这件事，云缠雾绕，机巧重叠，自己尚不能摘理得清楚明白，还是暂时不要和这个直芯炮仗说得好。
数十名五品以上的武职官员联名具保苏子岳的折子，飞驰报京的第二日午后，五军征辽靖边的后续人马开始云集京师外围。内阁偕兵部点派的五名二品大员，山海关总兵杜松，开原总兵马林，保定总兵王宣，两淮总兵荣季鹏和四川总兵刘铤，奉谕阁台晋见。之后，三位来自内地的总兵官在同一时辰驾抵通州巡营。各军先行北上的将士束甲列队，恭迎主帅。一时通州大营号炮齐鸣，鼓乐喧天，旌旗蔽空。
中督府骑营的将官循例辕参时，自比其他同僚多了一份冀盼：主将上本被押，久无音讯，此刻荣季鹏已到京面圣，这件事也应该有着落了吧？全副心思专著于此的将领们，没有想到他们的总兵官大帐坐稳后，第一个开发的就是苏子岳的心腹亲将。
代理提督骑营的一个守备进帐不消一刻工夫，荣季鹏的镇标中军走出，向侍立帐外列队候参的众将大声传令。听到喊出凌霄的名字，大家不约而同调转眼光，看向队尾。凌霄晋五品衔仅三个月，尚无资格单独参见。乍然之间听宣，几乎没反应过来。
等他被带过去，余下众人直觉不妙，后排一个二十刚过心直口快的小将吐了下舌头，低语：“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