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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奎动容。一为情形的不容乐观,二为苏子岳的一片忠心。方汉洲的心情,却比他还要沉重。想当日离开大营进京前,苏子岳曾亲自指定了现在投宿的这家客栈,并约定一旦事有进展,即刻遣人通报,以决定主仆二人的去留。现在果然有了消息,可一切又都显得那么扑朔迷离。首先,这封信藏头去尾,内容隐晦;其次,送信的人竟是刚刚在凤阳收编没几日的刘黑豆,一个从未到过京师,远不足以与闻内情共事机密的外人。以苏子岳的严谨个性,岂会如此大意疏漏?那么,事态究竟有了怎样的变化,莫非连身边人都不能信了吗?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半仰着头,方汉洲低声吟诵,再一次默默咀嚼其中的含义,最后毅然把头一摇,“你若当真一去不返,我岂能不问?!”
方奎一直盯着他的举动,听了这话忍不住劝道:“也不必太过担心。要我看,朝廷纵使不准这一本,也不会把上本的人怎样。五军各营有那么多老帅的部下,如今大多带着兵。大战前夕,朝廷就不怕冷了他们的心?就算真想动老苏,至少也得等打完这一仗再说。”
“苏将军为方家,走了一招险棋。天若真塌下来,自然由我们一起扛。”
看着主人脸上显出的执著与笃定,方奎觉得,他已经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
为了刚接到手的这封信,隐然暗示了许多不妙的征兆,主仆二人经过商议,决定即刻离开这里。收拾了行装结账离去,他们很快在一条商铺云集的极热闹的大街上,寻到了一家门脸气派,庭院深阔的大客栈。倒不是贪其奢华,而是想到古人的一条训诫:大隐隐于市。
两个人被领进一座精致的套房,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方奎猛然想起有一个小包袱落在了原先那家店里。里面的几件衣服倒不值什么,可还裹了些许散碎银两,弃之可惜;方汉洲却觉得此时不宜遗留任何蛛丝马迹,当即命他返回去取。
方汉洲一个人独留在房里,翻出本书消磨时光。枯坐了好一刻,那页纸也没能翻过去。他的心里很乱,一会儿虑及苏子岳奉命进京吉凶难料;一会儿揣测当朝接到其奏本会有什么反应;进而又想到山海关外即将要发生的那场大战。忽东忽西,一任思绪乱飞,更不知墨迹所言何物。最后索性合上书册,起身踱步。进了里间,从枕畔拿起父亲的遗物,摩挲着那坚硬的木质剑鞘,忍不住拔出尺长剑身。凝视着眼前寒光凛凛,他知道,此行走至今日可谓风高浪险,前途甚渺,但不管怎样,已经迈出的第一步是无法收回了。想回头,更不可能。
一个人沉思了许久,无意间抬眼一看,窗外日光灿灿,竟已近正午时分。奎叔去了这半日还不见人影,莫非转向了不成?刚想到这里,听得外边门响,放下宝剑返回堂屋,只看了一眼,方汉洲不由吃了一惊。
回来的人不仅两手空空,而且表情怪异!开口就是一句:“出事了!”
转回前一家客栈的路上,方奎动了番脑筋。最初来的时候,原打算在这家多住上几日的,不承想中途有变,只第三天上就离开了。柜上去结算,掌柜的似乎不大高兴。现在回头去寻遗失的钱物,万一对方来个抹脸不认,又当如何?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能冒冒失失直找上门去。一路走一路思谋,快到的时候终于想到一个人,就是店里常打发过来伺候他们主仆的那个伙计。住在那儿的几天里,因见他特别殷勤巴结,主人没少给打赏。如果找他出来问一问,私下里再许些好处,兴许东西还能要回来。想想这个主意不错,方奎心里十分高兴。但很快又想到从前,当年跟随二爷无论行军打仗抑或城中驻防,虽然不敢恣意挥霍,可靖宇侯爷的二公子,自是从未缺过钱花,自己又何曾为区区几两碎银如此费心算计过?
“唉!此一时,彼一时了。”他暗自叹了口气,很为主人感到几分委屈。
为找那个伙计,他特意避开前堂,绕行至西墙一个角门。前天从这儿进出过两次,知道白日里那门是虚掩不关的,所以走到地方毫不犹豫,上前就推。谁知竟没推动,再伸手时加了点劲道,这回推开了。门扇往里侧一闪,迎面抢步蹿出一人,头顶盔,脚蹬靴,号衣腰刀,穿戴齐整。
张口就是喝问:“干什么的?”
方奎吓了一跳,半天没反应过来。
对面那人立起眼睛,又是一声:“问你话呢,是住店的?”
这下看清了,竟是一个驻军卫所的营兵,方奎不由大大吃了一惊。仓促间来不及细想,嘴上胡乱支应着:
“哎哟,老总在这儿哪!那什么……我不住店,来找人……”
“找什么人?你是干吗的?”对方开始盘问。
“我,我是街东那家……”使劲回忆刚才一路过来看到的情景,方奎终于想起一家字号,开始信口瞎编,“小人是大和颜料铺的伙计,这里面跑堂的候三儿,是小人的同乡。”
守门的兵卒自然要接着往下问,方奎急中生智,推说自己遇上了麻烦,来找同乡告贷。对方居然信了这番胡诌,告诉他里边正在办差,暂时不得随意出入。方奎还想再打听几句,被那当兵的极不耐烦地轰开了。想着刚和主人离了这里还不到一个时辰,怎么突然就被官差封了门?方奎大感蹊跷。顺着院外一条小巷,很快转到了街面上。惊见位于路北的客栈正门,门前景象早已大异,原来揽客的伙计一个不见,倒站了一列持械兵丁;偶尔有人进出店门都要接受盘查。隔着不太宽的一条路面,街南站了许多看热闹的。方奎隐入其中,一边观察对面的动静,一边和身旁的人随口搭音,打探情况。虽然没有得着太过详实的消息,但从种种迹象看,他感觉这一切很像是冲着他们主仆来的。一念至此,既后怕又担心,再不敢多停留,穿出人群,疾步离去。
“你可看清了,守门的全是卫所兵丁?”一直静听讲述的方汉洲,开口发问。
“这不会错,那身衣服我还不熟?除了他们,正门还有两三个顺天府的衙役。围在门口的人都说,那家店一没失火,二没报失,看样儿八成是里边有人惹上了官司。”
方汉洲既惊且疑,低声自语:“怎么会这样?”
方奎亦有相同的感受,另加上三分庆幸:“好在那个包袱里除了衣裳就只有些银子,被他们得着了也不怕。”
方汉洲担心的却不是自己,他从贴身内袋里摸出刘黑豆送来的那封信,打开后看了一会儿,猛然抬头,瞪着方奎,问:
“他真的出事了?”
苏子岳,肯定是凶多吉少了,这几乎是明摆着的事。
方奎被盯得心里阵阵发凉,不知该如何答言。沉默了许久,注意到主人手上的东西,说了一句:“这个,还是烧了吧。”
方汉洲不做声,任由方奎拿过那封信,走进里间去了。
然而,主仆二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烧掉的这几行字,被写在另一张纸片上,此刻正摆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署东厂提督——顾焕庭的面前。
这位万历帝身边的第一宠宦,令无数大小臣工深感敬畏的当朝内相,穿着一件盘领宽袖描金纱单,半靠在桌案前的黄花梨木螭雕背纹的座椅里,闭目沉思许久了。身旁躬立一名年轻太监,低头垂手,不时偷偷瞟一眼那张保养得光洁如玉的面孔,大气不敢出一声。又过了好一会儿,座椅里的身子终于动了动。
顾焕庭睁开眼睛,目光再次落到那张纸上。将王摩诘的六行送别诗重新默诵一遍,他懒懒地问:“收信的,长了怎么一副模样啊?”
侍立的太监连忙禀复:“回公公,贾六看见的和张指挥使说的一样,是个年轻公子,个子高高的;身边还有一个随从,三十岁年纪,生得很魁梧。”
“他二人与那送信的可说了些什么?”
“贾六原想留意的,可饭桌没摆好就给打发出来了,不曾听见他们说话。”
“姓苏的派去的那个麻脸儿,不是他身边的人,是吗?”
“是,据张指挥使禀报,那人原是凤阳卫的哨丁,在一家酒楼上喝醉了闹事,被苏大人撞见,这才收进营里来的。”
“派人送信竟瞒过自己的侍卫长,难道咱们露了马脚不成?”
“这……”年轻太监不知底细,无言作答。
顾焕庭没为难他,继续问:“苏子岳悄悄带来的一主一仆,也是在那家酒楼遇见的?”
年轻太监想了想,反应过来:“回公公,张指挥使是这么说的。”
顾焕庭仰头盘算起来,口里念念有词:“年轻公子,高个子;随从,很魁梧……”
这时,素绢滚边的细竹帘外传来一个声音:“禀宗主爷,刘相刘大人进来了,问公公午睡起来了没有?”
“他倒麻利。”顾焕庭咕哝了一句,明白内阁大学士刘博义必是为苏子岳的折子而来,不大情愿地在椅子里稍坐正些,却没先理会外边,侧目朝屏风后问道,“圣上现在哪里?”
紫檀纱屏后有人答对:“禀公公,今日万岁爷是在翊坤宫用的午膳,膳毕就歇在那儿了。”
听说万历留在皇贵妃郑氏的宫里,顾焕庭放了心,知道一时半刻还不会找自己。他站了起来,轻咳一声,召唤门外的小太监伺候更衣。
架起两肩穿云纹补服时,瞥见那名东厂遣来回事的年轻太监,还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他随口吩咐道:“传话给贾六,好生盯着那主仆俩,出门行迹,与人往来,一一都记清了,不许惊动他们;再叫锦衣卫叮嘱通州大营,这几日怕是不会安生,一旦有什么动静,即刻来报。”
东厂太监躬身应诺,退出门槛,还没迈腿又被叫住,隔帘听到问话:
“黑鹞子那边可有信儿来?”
“回公公,自上回解报送进京,一直还没有消息。”
“怎么搞的?”里边的声音明显不悦,“江浙、云贵、陕甘各省的税银都已有了着落,偏他们那里那么磨叽。打发个人去安庆,告诉承禄,心软不得,必要的时候腕子狠一些。”
门槛外的人赶忙答“是”,不敢多言,回身就走。不提防廊下奔来一人,走得过急,两相对撞在一起,都险些跌倒。来人扶了一下碰歪的帽沿儿,眼皮都不抬,直奔门口,掀帘跨了进去。东厂太监认得此人乃一名司礼监秉笔,名唤李进忠,一向为顾焕庭宠信,骄横刁蛮,目中无人。搁往日这一撞,必不肯善罢甘休,今日不知为何竟没有理会。心里犯着疑惑,摸摸头上的痛处刚要离开,就听见身后门里猛然响起茶碗落地的声音,跟着是尖细暴怒的叫骂:
“谁许他们去裹乱的?一群王八羔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去,叫赵儒明过来,现在就去!”
话落竹帘闪动,一个小太监忙不迭地跑了出来,几步蹿下台阶,一路奔出去了。东厂太监见顾焕庭急火火地命人去找锦衣卫都督,再想刚才李进忠张皇反常的举止,心里明白,一定是出了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