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10)(1 / 1)
方从哲倒平静了,从容地说:“荣季鹏手下这个四品都司,本相亦有耳闻,听说也是中军骑营里难得的一员俊才。这一道奏本既敢迈过阁下,直达天听,想来也是怀了志在必得之心,又怎会给他的上峰知道?”
黄嘉善为官多年,如何能够不懂这个道理?只不过怕担一层结党之嫌,不敢公然替本部的总兵官辩言而已。眼见一番以退为进的做作后,首辅肯于宽恤谅解,自然赶快顺水行舟,就势推波:
“相爷所言极是。荣季鹏本是黄帅亲手提拔起来的,一向行事稳健。如果事先知会,断不会放苏子岳进京。是嘉善想偏了。”
方从哲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太过圆滑,心里起了几分反感。只是想到眼下大战在即,正是有赖兵部出力的时候,纵有不满,亦不宜当面宣泄。何况把他召来,原为的是商议解决此事的对策。于是掩饰了心中不快,缓和神色说:
“大司马既对部属了如指掌,不妨直言,这份折子应该如何处置?”
“家国正遇多事之秋,相爷亦有爱才之意,何不——暂淹了它?”这一回,黄嘉善没做任何闪避,答语十分干脆。
举凡朝臣上报奏章,除了申明直呈御前的,无论涉公及私,内阁均有权作主驳回,如果不予置理,则有如沉没水底,谓之为“淹”。
方从哲是昨晚从供职都察院的一个门生手里,接到这个奏本的。当时只觉此事牵涉甚广,干系过重,第一反应与黄嘉善的主意完全一致。但彻夜无眠辗转枕上,总觉处之不妥。天明后召兵部堂官进宫,本想再做商议。谁知司礼监主事捷足先登,方知事态已变。刚才送神出门,顾焕庭与黄嘉善台阶上下见礼致意,自己相陪一旁趁机思量,已大致拿定了主意。现在听了兵部尚书的话,知其尚有回护部属之意,人虽滑头,总算还肯顾全大局。这样一想,心头的厌恶略减了些,决定据实点拨他几句。
“今日一切政务惟辽事至重,余者皆可从缓。更无人敢在此刻横生枝节,贻误大计。苏子岳是披甲待征之人,内阁若将此本搁置,恐诸将心存疑窦,于远征不利,此其一;再者,”他停了一下,假作冥思之状,意在引起对方的注意,“若消息不慎泄露,偏有人要彻查究竟,本相又如何置身事外,不予理睬?”
黄嘉善果然中计,仔细琢磨了一番,猛然记起刚才在殿门石级上与顾焕庭会面的情景。对方阴晴不定的神情和那两句耐人寻味的话,当时即觉得可疑,现在想想,终于豁悟,不禁立时出了一身的冷汗,脱口道:
“莫非——已达圣聪?顾公公他……”语出一半,感到过于直白,硬生生咽了回去。
见自己闲闲的几句话就把他吓成这样,当朝首辅既得意,又有几分不忍。这个黄嘉善虽非出身自家门下,出任兵部主事亦为他人举荐,但入朝经年有余,勤谨恭顺办事得力,尚属能员,且一向对自己趋奉有加,投靠的迹象再明显不过。拒人于千里之外自是没有道理,眼下这个收服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为了显得亲近些,他称呼了一声对方的表字:
“惟尚,本朝自三十四年云贵之战,至今十余年未遭大乱。五军督府军械入库,马放南山,兵部可是数一数二的清闲衙门。如今奴酋发难,掠地夺城,我□□赫赫国威,不容僭越。此番征讨,圣心笃定,朝野上下同仇敌忾,正是尔等建不世奇功之上佳机遇,可万万出不得一丁点差池啊。”
恳切的态度和透彻的分析,令黄嘉善很是感动,也终于明白宰辅的纳揽之意。于是完全摒弃周旋奉迎的痕迹,诚心诚意地讨教:
“全赖相爷栽培。实不相瞒,这一次发兵,征丁补将,筹集粮饷,无一横阻。事办得越是顺利,下官心里越是惶恐,惟恐力所不及,辜负圣恩民意。杨镐虽通辽事,没有众将倾力相协,必致孤掌难鸣,自古以来,打仗既非一人之事。苏子岳在这个时候翻出旧帐,固然有他一番道理,其心可感,然其行绝非人臣可取。相爷若肯淹了这一本,于公利战利国;于私实在是莫大的保全厚意。不惟苏子岳本人,就是荣季鹏一旦得知,一定铭记您的宏恩。恳乞相爷成全!”说着,一揖到地。
方从哲淡淡地一笑,伸手虚扶了一把,再开口,已带出明显的训诫味道:“内阁既已获悉此本,淹没不报,非但有违诸将本意,对圣上亦属欺瞒不敬。至于上达天庭如何处置,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为臣属的叩谢呈领就是,有何难哉?”
“可是,奏本所议事非等闲,万一龙心不悦,大军未起,先自折臂膀,终归于战事不利。再者,荣季鹏若遭牵累,刘相和黄帅那里,下官怎生交待?”黄嘉善一急,倒出了心里话。
他口称的“刘相”,即指同为内阁大学士的刘博义,虽列班于方从哲之后,却是资格最老的辅臣;“黄帅”则指的是中军督府都督知事,领一方重兵的督师黄毅龙。二人皆为荣季鹏的姻亲长辈,也是他在朝中最有力的靠山。如果苏子岳的奏本累及上峰,无论怎么说,身为兵部主事的黄嘉善,都很难完全脱得干系。到时候,阁臣也好,都督也罢,哪一个怪责下来,他都吃罪不起,不能不焦心。
方从哲却神态轻松,轻轻一语,即开导了他:“惟尚虽掌兵部印,却也替荣老三多虑了。既有刘相和黄帅,阁下急得什么呢?”
兵部尚书稍事回味,想起这一文一武两位重臣与内相的关系,始悟苏子岳应暂无性命之碍,眼睛登时一亮:“着啊!下官愚鲁,实为杞人之忧!”
“哈哈哈哈!”首辅仰天大笑了,七梁官帽两侧尺余长的漆沙展角,上下晃动不已。
等他笑够了,黄嘉善才深问了一句:“刚才顾公公来,想必是和相爷探询此事?”
方从哲闻言尽敛笑意,眼光沉了下来,好一刻才接他的话:“杨镐经略辽东,出关已经多日;五军大营北征的人马也快齐集京师了。此时都察院里突然冒出一个上本的,人还偏偏出在荣季鹏部,司礼监自然不能漠视。不过看顾公公的意思,倒不愿内阁淹了这道折子,不仅如此,他还希望——”看着黄嘉善,方从哲一字一顿地道出,“即刻拘押奏本之人,严加盘询。”
“啊?!”兵部尚书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这却为何?”
顾焕庭一向与刘黄二人私交甚厚,多年来在朝中互为奥援。如今关外烽火欲起,王师整装备发之际,统兵将官中有人出来递本告状,掀起的竟还是十年来忌讳莫深的一桩大案。姑且不论其内容,单挑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情,就明摆着是横了心来“闹事”的,以乘危胁上,惑乱军心罪论处,斩立决都算轻的。当然苏子岳本人不值什么,其身后却有数不清的靖宇侯旧部。这些戎马征战十几年甚而几十年的中上层武官,当年故主蒙难后被散编至五军,现如今已大半成为各营的中坚力量。告状的一颗脑袋好砍,可若在上阵前惹恼了这一群脑袋,势必影响全局。退一万步讲,就算内相与阁老强强联手硬担下这副千斤重担,不惜犯众怒处置了苏子岳,其上峰总兵官荣季鹏也将万难辞其咎。投鼠忌器这个道理,会有人不懂?
这一副满腹惊疑的态度,方从哲一点儿也不奇怪。刚才顾焕庭当面锣对面鼓提出这一条时,他也大感意外,只是尚能沉得住气。可是,一当获知对方拘人的缘由,老于世故的首辅也险些没撑住。现在要说给黄嘉善听,竟依然有些惊心,出语极其缓慢:
“顾公公疑心上本之人,背后有主使者。”
黄嘉善凝眉细思,没有想通:“方氏旧部替故主鸣冤,何需指使?”
一品朝冠的展角又动了,见对方没有开窍,方从哲摇头,一语破的:“苏子岳固然是旧部,却并非苦主啊。”
“苦——主?”一经吐出这两个字,黄嘉善顿时双目圆睁,骇然不已。
万历三十五年那场大案,朝野震动,举世皆惊。不只为方家一门被灭,更因斩草未能除根。方鸿遇二公子的一个年过十岁的儿子——虽为外室所生,尚未列入宗谱,却是的的确确的亲骨肉——与一柄上古神器一同远遁无迹,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实。难道十年之后,这个孩子非但保住了性命,而且天涯来归了?
“怎么说?只是‘疑心’?还是有了蛛丝马迹?”
听到这一连串的质疑,方从哲惊讶于对方的迟钝了,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不再出声。挨了瞪的起初还费解,转瞬思及司礼监主事兼提督东厂,不由猛地拍了下自己的头,也觉出自身的愚不可及。顾不得尴尬,他追问道:
“相爷以为如何?当真要拿苏子岳到堂?”
方从哲一眼瞥见殿外人影晃动,轻咳一声,清晰低语:“事已至此,样子总要摆。不过靖宇侯的案子,一切听凭上裁,绝非任何人可以自专。”说到这里,突然放大声音,“大司马执掌兵部,眼下只该操心一件事,——专心应对辽东战局。”
黄嘉善脑子清醒了,满面堆笑,由衷地躬身施礼:“下官谨遵台命!”
兵部派往通州驻地宣谕的,是一位兵科给事中,随身还带了四名全副武装的执役。内阁明谕,中督府征北前军统带苏子岳,即刻进京接受质询,不许携带任何武器与侍卫。谕旨的内容和宣召的架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意味着什么。所以尽管那位给事中举止言谈极为客气,随侍执役还按营中规矩行了晋见礼,苏子岳的部下及闻讯赶来的各营将官,还是表示了极大的不满和愤怒。他们纷纷抗议内阁的做法,扬言如果有人要把上书为主请愿的苏子岳拘役监押,他们将立刻齐集午门,求见首辅方相讨要说法,直至写血书叩请面君评理。宣谕官员人届中年,临行遵有堂官密嘱,自身也经过些世面,深知眼前这群骄兵悍将,一向远离朝堂久历沙场,不比文职官员谨遵法度,除了习惯惟自家主帅马首是瞻,几乎不把任何京官大佬放在眼里。真红了眼,什么事情都干得出。现而今辽东失地陷城,朝廷意欲大兴挞伐,指望的正是这一群人。笼络体恤尚且不及,谁敢拂逆了他们?所以,在一片高声叫嚷甚而是谩骂声中,兵科给事中始终小心应对,言不轻发,只一次又一次地偷瞟当事者。
自凤阳拔营之日起,一身铁甲未卸的苏子岳,背对众人剪手而立,好长一段时间里,默无一语,却又好像后脑长了眼睛,待得来客行将不耐的时候,他转过了身子。脸上是一份出奇的平静,似乎发生的一切皆在意料之中。众将渐渐都闭了口;兵科给事中的眼里,陡然升起一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