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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万历三十五年春,靖宇侯府雷霆万钧,风暴骤起,瞬间大厦倾覆。朝廷下诏,追随方家多年的部将们,承恩免予究连,发往他营效力。五军督府分编了方鸿遇父子手下的统兵将领百余名。骁骑营正五品以上将官,被划归到中军府两淮总兵黄毅龙麾下降职听用。三年之后,方季祥旧部周安、周庆因抗命被斩于大营,方远祥旧部萧志国率手下五百骁骑反出辕门,落草为寇。而同为方游击帐下亲将的苏子岳,却在半年之后重新获得正五品守备衔。从此,朝野内外的方氏遗属旧谊大多对之侧目以视。尤令人痛心的是,昔日众多同帐为将的兄弟,鄙弃他的行为,已近乎割袍断义。自己竭力保全忠义的一片苦心,竟只有在背地里祭奠故主的焚香前,默默倾诉,以乞求亡灵的理解与慰藉。而今邂逅忠烈遗嗣,确证其血脉有传,已是惊天之喜,竟不料还能得到这样一句体恤相知的话,苏子岳百感于心,险些再度泪湿。
克制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平静下来,理了理纷乱的思绪,道:“末将戎马十余年,饮水思源,自是从未有一日忘记过旧主。今日少主来归,子岳不敢奢言报恩,但有差遣,誓效犬马之劳。”
听他说得恳切,完全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方汉洲开心地一笑。苏子岳却猛然怔住,神情激动而又有几分感伤,弄得微笑之人莫名其妙。一旁的方奎却一点儿也不奇怪。他知道,一定是主人这个酷肖其父的笑容,勾起了苏子岳对方远祥的怀念。慢说是他,就是亡命十载追随至今的自己,每当看到这个眉头舒缓,嘴角上扬,春风拂面的表情时,心头总不免会横生一份感慨。不过眼下自己跟着激动,倒并非为此。这一次随主进京,方奎深知吉凶难料。主人亲自上诉鸣冤,万一朝中没有人敢出头为方家说一句话,内阁依旧维持三十五年春的廷议,按律追究起来,就是件了不得的事情。那时人已现身堂上,再想脱迹恐无可能。而如果有肯代递诉书者,那么主仆二人就可隐匿不露,伺机而动,进退自然有把握得多了。当然,这个人不但要身份够得上,情分上也万万短不得一分。此刻听苏子岳的口气,假若由他充任,于情于理,似乎都不会推辞,除非真是私利当头,忘恩负义的小人。若果真如此,主人行踪已露,自己亦断然不会再放他从这个屋子里活着出去。
思前想后,决定姑且信他一回。方奎起身察看一下窗外的动静,归座后直言袒露了主仆此行的目的及打算。
苏子岳倒是没有太多惊讶,只低头想了一会儿,再抬起脸来,反现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近乎于自语道:“天鉴神知,总算等来了这一天。”
竟是这样的态度,方奎自然高兴不已。方汉洲却别有所虑,既为自身,也为对方。
“苏将军挺身大义,令人感动。只是天威难测,汉洲怎忍得为一己之故,无端替将军惹祸上身。此事干系重大,还望三思。”
苏子岳明白其意,拱手道:“少主言重。末将苟活至今,为的就是能有一日拨云见日,上尉英灵,下安己心。岂肯因眷念功名畏缩不前?况且,目下正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倘若错过,子岳必悔及终生。”
不待细说,门外传来侍卫的低声禀报:“启禀大人,南边的客人到了。”
苏子岳闻言转看方汉洲,躬身致歉:“请少主恕末将唐突自专。”然后朝外边大声传命,“请进来!”
那主仆两个面面相觑,不明就里。方汉洲猛地想起刚才在望阳酒家他一身白衫孤身独坐的情景,此时方悟是在等约。只是所等何人?而竟不问自己一声就直呼进门,的确是够唐突的了。方奎则戒心大起,伸手就去抓横在边案上的宝剑。苏子岳却微微一笑,示意他安心。
堂屋的门开了,先进来的是侍卫队长张川,向主人行礼过后,身子一闪,腾出了空当。
门外响起一声浑厚的感叹:“好个清静去处!”话落走进一人,身材魁梧,刀眉豹眼,狮鼻阔嘴,面相豪恨。才一踏进门槛,两肩耸动,双臂后扬,掀了身上的褐色大氅,冲着苏子岳一抱拳,“到底是都司大人,有眼光,会享福!寻了这么个精致地方会咱老萧,不敢当,不敢当啊!”
来人出言客气,语调中却带着明显的嘲弄,眼神也不大友好。苏子岳微笑颔首,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方汉洲和方奎却不能不吃惊,因为走进来的,竟然是萧志国!
屋里的人还未及出声,进门的已经看到了另外两张面孔,大出意外,瞬间豹眼圆睁,变了颜色。稍愣一刻,仿佛明白了什么,刀眉竖起,点头道:
“原来给我摆这盘棋!真小瞧你了!”“唰”地一声,寒光闪现,腰刀已经出鞘。
立在门边上的张川吓了一跳,紧跟着也拔出佩剑。门外听到动静,一下蹿进了四五个人,其中几个穿号衣的,把两个便装短打扮的小伙子围在了中间,人人手持兵器,怒目相向。
萧志国的眼角向两边一扫,冷然一笑:“干吗?吓唬兔子?”刀锋向前一指,咬牙切齿地说,“姓苏的,你敢起这样猪狗不如的念头,老子活剐了你!”
苏子岳也恼了,一跺脚,愤然回骂:“亏你也是二爷提□□的,硬长了个猪脑袋不算,还是他妈一副狗脾气!”
方汉洲一怔。几年前在潜山,自己隐身暗处,曾亲眼目睹父亲这两员得力部将会面。记得当时萧志国也是这样冷言恶语,没一丝儿好声气,苏子岳却始终好颜相向。如何今天只听了一句就受不得了?等眼光转到房中那几个横眉立目的卫卒,这才想明白,忍不住心中暗笑。却听得那边苏子岳又在喝命左右:
“谁叫你们进来的?下去!”见几个侍卫犹豫着不肯动,把眼一瞪,“愣什么?都给老子滚!”
二人的亲随全退了出去,萧志国仍旧挺刀而立。
方汉洲开口了:“萧将军,不要误会,先坐下。”
方奎上来拉他:“你先别急了暴跳的,听我告诉你。”
如此这般前因后果说毕,萧志国换了一副神情,眼神里的怒气没有了,代之的是几缕疑惑。苏子岳并不理他,脸色阴沉,倒背双手,立于一旁。
方汉洲见状一笑:“萧将军,家父生前你们同帐为将,战场上出生入死,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再者说,现任凤阳府城防稽卫大人在此,如有异念,我又怎么能见得到你?”
听他亲口辟解,道理说得透彻,萧志国挠了挠头,不由得不信了。只是二人心存异志,分道多年,一时还抹不下脸来转寰,脸上显出几分尴尬神情。
苏子岳不再搭理他,沉吟片刻,转对方汉洲道:“白天那一场热闹,想必少主已知道了。”
一句话提醒了方奎,丢下萧志国直问:“对了,抽出中督府那么多兵丁,是要开到哪儿去?”
“这正是我刚才提到的绝好良机,”苏子岳又看了一眼萧志国,“也是请你下山意欲共商的大计。”
接下来,细说自己的一番打算。
自六月初,中都留守司接到兵部指令,驻淮大营即刻进入紧急备战状态。除了由戍边回调内防的总兵官荣季鹏部,立刻整饬军容,查修军械,储备武器外,其余卫所兵员一律束甲备征。兵部责限留守司一月之内组军三千,归荣季鹏节制,与其原有的万余人马,合军扎营,待命北上。此次抽调的军员数量庞大,而中都地处中原膏腴繁华之地,太平景盛,派驻本地府卫的许多官兵背景深厚,非富即贵,在朝中广有奥援。这些人从未上过战场,闻听打仗畏缩不前,应者寥寥。江浙指挥使兼署留守司,虽口衔天宪却拿他们毫无办法。旬日有余,征兵数不过半。踌躇无策之际,有下属献议,不如自民间招募灾民,即可解其穷困,安定地方,又可顶替征员;甚而可以招抚流贼反寇,只要控制得当,裹挟在大军之中,量他们也不敢犯上作乱。这条权宜之计,瞒上不瞒下,别人听了尚可,苏子岳知道以后,起了拔萧志国出火坑的念头。请询至上峰面前,一向对他宠信有加的荣季鹏欣然同意,答应一力保荐。
于是,苏子岳衔命约见潜山匪首。书信连发三封,言辞恳切到近乎祈求,才蒙得对方同意下山一会。而萧志国尚未等来,他竟在望阳酒家的二楼,遇见了远遁天涯,十载来归的方门遗嗣。得知一对主仆要赴京师鸣冤,他知道,自己履践誓言的时候到了,同时悟出一条极好的计策。
“这一次下诏征兵,不惟人数多于以往,而且内阁特嘱各军急补将领,填任缺官。边防告难,朝廷求将若渴,我想,不正是天赐良机吗?”
萧志国见说话之人把目光投注过来,心领神会,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五军大营兵多将广,朝廷养兵千日,如今怎么一听要打仗,这兵也没了,将也缺了,居然连我等这样悖逆不赦的反叛都惦记上了,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苏子岳似乎对他的牢骚早有预料,并不急躁,耐心劝言:“此番征军,不同寻常。这里并无外人,五军的这点家底,不妨给各位直言。各营兵员虽众,但真上得阵去的不多。尤其江淮诸营,内驻日久,军备废弛;自下而上,豪门富室子弟甚众。这些公子大爷们,不应征还好,真抽丁去了两军阵前,能顶什么用?志国老弟说得不错,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别人的事,我们管不了。可你我毕竟同为大明子民,逢家国有难,堂堂七尺之躯,岂能袖手?”
萧志国心里道:“朝廷还当我是大明子民吗?”虑及此刻不是闹意气的时候,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苏子岳见他没有反驳,只当多少听进了劝告,为消除对方心里的顾忌,他转达了自己上峰的口谕:“荣帅一向器重老弟,已经应允,只要老弟率部来投,披甲出征,你们的人马整编入营,不予分散;军需供给一律从优。荣帅还要呈报兵部,保荐老弟复五品守备衔。怎么样?这份诚意,应该不算薄了吧?”
萧志国习惯性地抹了一把脸,爽朗地一笑:“岂止不薄,总兵大人太大方了。萧某何德何能,蒙此青睐,实在惭愧得很。”
听他语涉讥嘲,苏子岳有些不高兴:“莫非老弟以为我在信口雌黄?”
“都司大人多虑。”萧志国把手一摆,“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萧某从反出辕门那天起,就没想过再回来。如今要我受抚归编,无非是给当朝疆场效命。死,我不怕。可我得死得明白。别头前赚我上阵卖命,后脚就‘便宜行事’,留守司的算盘,打得可真精啊!”
苏子岳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肃容正色:“军中无戏言!何以如此猜忌荣帅的成全厚意?”犹豫少顷,终于继续道,“有一句话,我本不该说,可此刻也顾不得了。荣帅遣我来时曾讲,他之所以肯担下干系上本保荐,并不单为你萧志国,而是——能让方游击九泉无憾!”
方汉洲猛然抬头,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