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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披甲持械的军卒走到穿白袍的人跟前,单膝跪倒,齐声道:“听大人吩咐!”
“张川!”穿白袍的“大人”,只朝为首的把总一摆下巴。
这一位显然是亲兵队长,受命起身后转头去看。虽然那边站立的几个人并未穿号衣,戴头盔,但人人脚下一双矮靴,昭示了他们的身份。
把总的眼睛瞪了起来:“放肆!中都稽卫都司苏大人在此,尔等为何不跪?”
方氏主仆没有认错,醉酒闹事的一伙人,确是曾在昨天守过凤阳府西门的卫所兵丁。他们都参加了于今晨举行的会操典礼,已全被抽中,不日将离开凤阳,随军参战。
朝廷明诏,令各地守军将士均按三选一的比例参征备战。而长期留守内地的一群兵丁因从未到过两军阵前,大多怀有相当严重的畏战情绪。本以为可以有将近一半的机会不被征走,哪知到了征丁现场才发现,凤阳卫凡是出身低微,家境贫苦的士卒几乎人人难逃噩运。感觉受了蒙骗的士兵们愤恨不平,却又不敢在长官面前泄露半分。一想到出征在即,生死难料,平素要好的便凑了银两,预备在走之前尽情享乐一番。大家多是最下等的兵卒,家里又都极艰难,平时别说进馆子,偶尔开个荤就不错了。但这一次不同,尽管嘴上没人说,可心里都明白,保不准过了今天还有没有下回,故而特意要挑个名气大的地方。凤鸣街地处闹市,大营辕署近在咫尺,达官显贵云集,那儿的馆子自然不敢去,别处太一般的又觉委屈了自己,最后挑中了皇陵东路的望阳酒家。进门后不但上了雅座,还叫了唱曲的佐酒。谁想终因心绪不佳闹出了一场乱子,更背运的是,竟被驻淮大营荣总兵手下专管稽查城防军务的都司逮了个正着。军规明令禁酒虽早已有名无实,但今天不偏不倚遇上的正正是顶头上司。何况刚才闹得人仰马翻,乍见面时又问了一句相当无礼的话,意会至此,几个人知道闯下了大祸,无不出了一身的冷汗。喝醉酒的那个麻脸酒醒大半,面无人色,腿一软,就地跪倒。身边的几个同伴也跟着跪下了。
白袍人没理会他们,抬头注视堂上。一圈儿看下来,全场鸦雀无声。片刻过后,响起他低沉而缓慢的声音:
“中军督府荣总镇麾下,凤阳府稽卫知事苏子岳,见过列位乡梓。本司约束不力,致下属横行不法,滋扰市井,子岳特向列位父老告罪!”他举起手臂,略一拱手。
酒家里的食客们都已知道他的来头,见一位朝廷正四品都司竟然给大家行礼,皆感意外,不少人已情不自禁地躬下身去,口里连连说着“不敢!不敢!”
苏子岳一礼毕,转过头来眼中寒气重现,再开口声音已冷得像刀子一样:“尔等可知罪?”
下跪的几个心头惊悚,不敢答腔,伏在地上开始发抖。
“本司先不问你们醉酒闹事,藐犯军规,也不问你们欺凌弱小,殃及无辜。单论刚才对征丁参战大放厥词,肆意诋毁朝政大计,尔等就罪无可赦!”他往两侧一扫,大喝一声,“与我绑了!押回大营明晨处斩,首级挂上辕门,以示警惩!”
“啊!”堂上掀起一片惊呼。
持械侍卫听到命令,大步上前,捆住几个人就往外拖。获罪的兵丁们面色如土,趴在地上叩头不止,连呼饶命:
“小的该死,小的知道错了!”
“求大人念我们初犯,饶过这一次吧!”
“大人饶命!小人还有话说,再听小人说一句!”那个麻脸兵听到要被处死,拧着身子不肯走,扯开喉咙喊个不停,被张川狠狠踢了两脚。
“一副鸟样儿!中督府的脸全给你丢尽了,还敢求饶?”连声的哀告哭喊,令苏子岳越发厌恶,低声骂了一句,连连挥手,催促把人推出去。
“大人开恩,小人真的有话要说,都司大人开恩啊!”麻脸神色绝望,却不肯停止挣扎,拼了最后一分力气,喊道,“非杀不可,就让俺死在阵上,别脏了营里的地!中不中?中不中啊?”
苏子岳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话,眉头一动,脱口道:“张川回来!”
人被押回眼前,扑通跪在地上,一张麻脸扭曲地变了形,开出口来却字字清晰:“小人坏了军规,又冲撞了大人,自知罪该万死。只求恩准小的死在战场上,下辈子也不忘大人的恩德。”
“真的吗?”
“要有一字不真,小人情愿马踏为泥,碎尸万段!”
“嗯,总算是句人话。”苏子岳阴沉的面孔稍缓,“念你尚有报效之心,本司可以暂不杀你。不过,”他看一眼那个刚才挨了一拳,险些摔倒在地的年轻秀才,“你酗酒闹事,动手行凶,就算我肯饶你,问问大家,可能饶你不能?”
那个秀才听懂了,一步迈出,朗声而告:“启禀大人,学生适才一时冲动,言辞过激,惹出变故,自当深省。这位总爷既已立志报国,实乃我大明之幸,亦万众子民之幸。勇士成仁,快哉壮哉!岂有不予成全之理?祈大人开恩!”
有了领头的,众人纷纷应和,有的干脆直接帮言:
“没准到了阵前真是一条好汉呢,现在杀了岂不可惜?”
“就是的,不管怎么说,敢冲上去就是好样的!”
“大人,就让他戴罪立功吧!”
一番话令麻脸兵当场落泪,一时哽咽难言,转过身就给大家磕了个头。
苏子岳有些动心,本想发话宽赦了他,一抬眼看见那对卖唱的父女,遂道:“谁砸了琴,谁赔你。还有哪些委屈只管道来,自有本司做主。”
老汉见这位将官丝毫无袒护下属之意,且待人平和,愈发减了畏惧之心,拱拱手说:“多谢大人,一把旧琴不值什么。早知几位老总要上阵杀敌,为国尽忠,小老儿敬重还来不及,哪里还有什么委屈?”
苏子岳眉头一解,转过身,命令下跪之人:“报上名来!”
“是!”麻脸兵一挺身,大声道,“凤阳卫守城第五哨哨卒,河南叶县刘黑豆,见过都司大人!”
一听他的名字,再看那张麻坑脸,周围不少人乐了。
苏子岳清瘦的脸上,亦初现微笑,沉思片刻,招呼侍卫:“记下他一颗人头,回去告诉梁守备,这几个人自明日起调司署当差。”又弯了身,凑近刘黑豆的脸,压低声音道,“小子,上了阵敢当孬种,老子把你这颗黑豆磨成汁儿!”
几个得到赦免的兵丁一起向主将叩头谢恩,站起来跟着侍卫下楼去了。掌柜的走上来冲苏子岳作揖不止,又吩咐伙计们收拾现场,自己则亲到各桌致意安抚。食客们经了一场虚惊,眼看事态平息,纷纷归席落座。
围拢的人渐至散去,方奎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主人,盯着他的眼睛,请示进退。却见方汉洲的目光,越过自己一侧肩头,闪了闪,便不动了。方奎刚意会到是怎么回事,身后已传来一个声音:
“朋友,好漂亮的旋腿啊!”
迟疑了一会儿,他只得转过了身子。对面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直视过来,倏然放出光彩!
“果然是故人!”那人左右顾盼,进而低语,“请借一步说话。”
进了一个隐在深处的小房间,打发了伙计,屏退所有侍卫,昔日骁骑营主将方远祥的两个旧部相认了。
苏子岳抓住方奎的两肩,激动地声音直打颤:“十多年了,老弟还是这样好身手,一看就是二爷的亲传!”
方奎心情复杂,一时难言,瞟了一眼被扔在一旁的人。苏子岳被提醒,放开手转头去打量那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想起刚才方奎出手前这个人喊出的一句话,心里猛然一跳,问:
“这位是……?他刚才叫你——‘奎叔’?”
方奎微瞪了眼睛,反诘:“你没到过铜陵吗?倒来问我!”
“他,莫非真是陈夫人的……”只说了半句,便顿住了。
“不错,这是少主。”方奎一语出口,悲从中来,忍泪往旁边一闪,等着对方上前见礼。
没想到,苏子岳瞪着眼半天,忽然脱口道:“请赐青萍剑一看。”
方奎愣住,双眉一挑就要发作,方汉洲拦住了他,示意照办。方奎不肯留主人独自在这里,提出一同回房。三人出了雅间,苏子岳叫来张川耳语几句,随行下楼。
绕到后进院的客栈,依旧是三人进门。房间里已经上灯,四下皆明。方汉洲从方奎手里接过长剑,举到苏子岳眼前。对方的目光从剑柄扫至剑尾,看得极其仔细。当他伸手来拔剑身时,持剑的手臂闪了一下,然后是一声低问:
“看清了,可是旧物?”
对方嘴角绽出一丝古怪的笑意,看得方奎脊背一凉。未待多想,四品都司的腰间佩刀突然亮出,跟着轻吐一语:
“剑看清了,人还没有!”话落刀起,一道寒光直奔方汉洲的头顶。
方奎大惊失色!身侧之人却已本能地向后一跳,闪身避开。对方一刀走空,小臂轻抖,反手再劈。
方奎醒过味儿来,怒吼:“姓苏的!你大胆!”
握刀之人面无表情,双唇紧闭,刀锋上挑,让过方奎直取其后。这一次方汉洲没再躲,展臂挺腕,一团光华毕现!半空中爆出钝响,挥杀而至的那把刀险些飞脱,转瞬又奔当胸刺来。出鞘的青萍剑笔直竖起,看似好像要抵住自家门户,却猛然变出一道闪亮的弧线,直逼对手而去。苏子岳手里的刀尖,猝然停在离对方前心寸许之远的地方,一动不敢再动——青萍剑寒洌的剑峰已不偏不斜,硬生生顶在他的喉间。
“暗渡陈仓——是二爷的剑法!”不等愤怒的方奎扑上来,佩刀“仓啷”脱手,缴械之人后撤一步,双拳抱起,“少主在上,末将苏子岳拜见!”一语未毕,人已仆倒在地。
扶他起身后,方奎照准肩头就是重重一拳,几分激动,几分恼怒:“你这家伙,吓得我魂儿都没了!搞他妈什么名堂?”
“少主莫怪,”苏子岳拱手微笑,“末将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多年了,想不到……”话至一半,突然泪涌,急忙转过脸去。
于此人已算见了两面,父亲何以在生前格外看重他,方汉洲似乎略有了悟。当然,就对方而言,彼此尚属初会,不免有些拘谨,行礼后照营中规矩站在下首的位置,经方汉洲再三敦请,方肯就座。
“苏将军,台甫怎么称呼?”
“不敢,”苏子岳微一躬身,抱拳回道,“末将原本单名况,十五岁时塾里的先生赠‘子岳’为字。等征丁到徽州驿站当差,也就很少用了。后来被二爷挑进中督府骁骑营,一直都是用大号。三十二年的秋天,南平缅甸一仗,因侥幸率先克敌,受到嘉奖。第一次进老帅的大帐辕参,末将一紧张,错把字当名报上去了。事后二爷非但没责怪,反而安慰说,‘苏况’没有‘苏子岳’响亮,不如将错就错。自那以后,末将就遵命以字行了。”
对生父帐前的五虎上将之一,方汉洲倍感亲切,本欲多问几句当年旧事,不料对方话先出口:
“少主避难远行,想必吃了不少苦。怎会到中都来了?”
听他有意将自己当年的逃遁说成是“远行”,方汉洲明白这是个极谨慎的人。尽管在潜山时,萧志国一再表示对其攀附行为心存鄙视,方奎也不肯再相信旧主的这员心腹爱将,但方汉洲却在暗中见了两次之后,直觉此人非佞小之辈。
“苦倒不曾多吃,只是有一件事,断不敢忘。”他目光灼灼,盯住对方。
苏子岳略一沉吟,当下颔首:“末将知道,这也是末将的夙愿。”
“是吗?”想起他在萧志国面前起的誓,方汉洲故意说,“当朝负我方家,却并未亏待将军一分。如今,将军依旧是中军大营前程似锦的骁将。”
一石击水,深浅立现。苏子岳双眉凝紧,霍然起身,“啪”地一掀长衫大摆,跪落尘埃,语出旦旦:
“披甲从戎,为效国之忠;知恩图报,乃敬主之义。忠义大节,断不敢悖。方游击恩同再造,子岳结草衔环,惟祈报之万一。此心若贰,宁愿……”
“黄沙盖脸,尸骨不全。”方汉洲一字一顿,替他道出。
苏子岳脸色骤变,整个人呆在那里。
方汉洲亲自上来相扶,看着那双满布惊疑的眼睛,低声说:“我相信我爹的眼力。”
“少主……”只叫出一声,已喉头壅塞,再不能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