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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口边上一间雅座的门被撞开,一个人猛地摔了出来,倒地的同时带翻了脚边的两个小花盆。不等众人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从那扇门里又飞出一样东西,转了几转,落在二楼大堂的地上——是一把已经断成三截的月琴。叫骂的声音再次从雅间里传出来,这一次因为门扇大敞,让外边的食客听了个清清楚楚:
“你个老不死的,专唱些哼哼唧唧的苦调子,吊丧哪?老子还没死呢!”
“爹!”门里飞跑出一个女孩子,哭着扑向倒地之人。
在她身后紧跟着晃出个身影,脚底下磕磕绊绊的,一张麻坑脸呈酱紫色,双眼迷离,显见是吃醉了酒的模样,嘴里骂骂咧咧地嚷着:
“小贱妮子往哪儿跑?还没唱完呢,给老子回来!”
原来是雅座里的客人喝多了,发作一对卖唱的父女。
跑堂的一步蹿上去,点头哈腰地陪笑脸,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不受听的话,醉汉猛一瞪眼,抡圆胳膊就是一巴掌,抽得那堂倌原地直打转儿。众食客一看这情形,大多不敢出声了。
方奎脸向外边,眼角却捎着身侧的主人,唯恐他又忍不住站起来去兜揽闲事。方汉洲这次却没有动,只静静看着眼前的势态。
雅间里又出来两个人,一个岁数不大,小个儿,扶住那麻脸醉汉后发现许多人都在看他们,便有意把同伴往屋里拉;另一个高个年长的,也喝得满面通红,但人还清醒,打着酒嗝,责备那女孩儿的爹:
“你家妮子不懂事,你咋也不懂事?不过问一声,你倒先放了脸。一个唱曲儿的,脾气还挺大……”
方汉洲和方奎等不得他把话说完,忍不住对视了一眼。那口浓郁的陕西腔,那张红通通的面孔,实在太熟悉了,没错!正是昨日傍晚把守凤阳城西门,查看他们路堪的那个小头目。再看他身边的两个,喝醉骂人的麻子脸,出来扶人的小个子,似乎都在城门楼底下见过。
“总爷,”已被女儿拖起了身的老汉,手撑后腰苦着脸道,“适才小女唱的,正是几位老爷点的曲子,如何又说……”
那个喝醉的自出来一直迷迷瞪瞪的,不知怎么听清了老汉的半句话,登时大怒:“呸!你个老棺材瓤子,是俺叫你唱那哭丧曲儿的吗?”冲上去举起拳头就要打。
老汉也是个倔脾气,一边躲闪一边争辩:“总爷点什么,我们父女唱什么。就算唱得不对,凭什么动我的女儿?讲好了的,我们只卖唱不卖笑!”
醉酒的被同伴拉着,一时打不着,气得冷笑一声:“不卖笑?奶奶的,老子再过几天就要去卖命!埋哪儿还不知道呢!今天就让你卖笑又怎么的?”
他红着眼珠子,撇下老汉转头去拉那个唱曲的女孩子。女孩儿吓得尖叫倒退,一直躲到了楼梯口。周围看景的食客不干了,责怨声四起,纷纷指摘其霸道行径。
麻脸恼了,一脚踢飞一段残琴,指着众人破口大骂:“谁敢再放个屁,俺操他八辈儿祖宗!他娘的,你们一个一个坐这儿吃香喝辣,老子几个的脑袋可全掖到裤腰带上去了!”他一把揪过身边的小个子同伴,喊道,“看见了吗?他娘生了七个儿,就养活了这一个,今天就被抽中了。俺们这一哨,几十个弟兄,别管是单是双,一个没剩,统统被抽了丁。什么‘三丁抽一’,全是他娘的骗人把戏!哈哈哈哈!哥儿几个今天来这儿吃断头饭,看哪个狗娘养的敢惹老子不痛快!”
声震满堂的咆哮,吓得众人禁声,连楼下都没了动静。忽然,楼梯踏板发出轻响,望阳酒家的掌柜一阵风似的上来了。先是满面春风地朝大家转圈儿一揖,道:
“来迟一步,怠慢列位!怠慢!”然后来到几个穿便装的军卒面前,连连拱手,“总爷,消消气,不知是卫所的老总驾临,头一次赏脸就伺候不周,全是小店的罪过。”又回头呵斥那卖唱的,“老魏头,照应你父女俩不是一日半日了,怎么回事?砸了望阳的牌子看你们上哪儿挣饭吃去,还不给几位老总赔罪?”
老汉一脸委屈,却也知道利害,少不得说上几句软话,拾起地上破琴,拉了女儿要走。
不想给麻脸醉汉一把拦住:“哎,小丫头不能走,还,还没唱完呢!”
老汉连忙用身子遮了女儿,恳求道:“小女刚出来混事,会的曲子不多,总爷您包涵一步吧。”
“对,对,楼下还有好的,小人这就给叫上来,包您喜欢!”掌柜的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回头使眼色给那父女俩,示意快走。
“怎么着?不愿意伺候,还是怕老子玩不起呀?”麻脸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光灿灿的银块儿,向上一举,“别怕,老子有钱!看见了吗?簇簇新的官宝,才发的卖命银子,换不来你几只小曲儿?”
他一把掀开老汉,将银锭直杵过来,吓得卖唱的女孩子连退几步;麻脸兵又向前逼,女孩儿一直往后退,眼看要挨上了,一个身影一闪,插在了中间。
“欺负小女子,名声可不好听!”
出乎所有人意料,站起来的,竟是刚才那个讲述会操大典的年轻秀才。
麻脸兵当即把眼一瞪:“小子,喝你的酒,少管老子的闲事!”
年轻秀才没理会他的恐吓,微一欠身:“刚知道是中督府的老总,失敬,失敬!学生不才,有一事请教。几位投身军旅,自当上报君恩,下抚黎民。披甲远征之际,何以全无慷慨豪情,反抑郁悲愁,借酒寻欢,苦苦逼难于一弱小倡伶,是何道理?”
一番话说完,引得众食客面面相觑。想着此人不是家里极有根基靠山的,就是一个读书读呆了的傻大胆儿,居然如此镇静从容地对着几个喝醉了酒的兵老爷侃侃而谈。那麻脸兵起初还有点犯懵,对方张嘴蹦出一大堆文邹邹的说辞,虽不能完全听懂,但句句在训责自己总没有错。看对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竟敢来教训自己,真有个意思。乃至瞥见缩在一边的卖唱女,麻脸琢磨出点儿味儿,反倒乐了:
“小白脸儿,要是看上了这丫头,就直说,老子不和你抢。绕,绕这么一大圈儿干什么?念书的种子就是不痛快!”
“哼!”没想到对方冷然一笑,“久闻中军大营兵精马壮,忠勇无敌,五军他营皆望其项背,无出其右。学生一片仰慕之心,如望日月。得知今日督抚大人亲阅操典,特赶来一睹虎威。夙愿得偿,何其幸哉!却不料,我大明佼佼王师原来只宜远瞻,近观之下竟是如此不堪!”
“放他妈什么狗臭屁!”麻脸恼羞成怒,抡臂就是一拳。
那秀才身子一歪,踉跄数步,仰面栽倒。幸而背后及时伸来一腿,一下担住,才没使他整个身子平拍在地上。那只托住后腰的脚,脚背一运力,往起一悠,同时两只手抓住他两肩,就势向前一推,人已是又重新站了起来。惊魂未定的秀才转脸定睛一看,身侧一人,比自己高,年龄相似,怒容满面,双眼喷火,恶狠狠地喊道:
“奎叔!还等什么?给我教训这个狗娘养的!”
话音落地,闪出一条彪形大汉,腰转腿起,一脚飞去,麻脸兵惨叫一声,登时跌出丈远,撞翻了一张桌子,盘碗落地,哗啦一片。众人惊呼声里,他弹地而起,疯一般冲了回来。
掌柜的急了,挥手大叫:“别打!别打!都别动手啊!”
哪里还喊得住?挨了踢的和他几个同伴争相拥上,势欲拼命。众食客见状纷纷站起,惊慌走避,场面顿时大乱。
就在这时,半空中猛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喝叫:“住手!”
满堂惊住,寻声而望。角落里一根梁柱的背后,走出一人。
三十上下年纪,一袭白色长袍,顶同色儒巾;身形细长坚韧,面庞瘦削;双眉倒竖,眼映寒光,脸色铁青。
迎着众人惊讶的目光,他缓步来到几个兵勇面前,怒目而视,低声喝命:“哪一哨的?报上名来!”
那几个人见他分明一身儒士穿戴,却气势威凛,出语斩截,一时摸不清路数,没敢搭腔。
相互看了看,还是喝醉的那个仗着酒劲问了一句:“你,你是谁?”
“混帐!敢和本司这样讲话。”白袍人咬牙痛骂,而后突然提高嗓音,大喝一声,“来啊!”
堂上静寂,此言一出,所有的人只觉心头一蹦。而方奎,惊得险些喊了出来。
少年从军的他,对这一声“来啊!”,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想当年主将升帐,卫队分列两厢或侍立帐外,全神贯注心不遐思,等的就是这么一声。只要听到这两个字,差事就算来了。要么传令,要么传人,必须立刻回应,不能有半刻迟疑。外人听来毫无分别的一声喝叫,在侍卫耳中可是大不一样。主将的喜怒哀乐,情绪变化,只要当差日久,细加体会,自能从这两个字中品味得出来。更有那年轻顽皮的,将各营将官的一声“来啊!”暗中对比,自然又会发现诸多乐趣。当年靖宇侯府的随从护卫经过热烈探讨,最后一致认为:家里大爷喊得中气十足,气势压人;二爷好脾性,声调平和,音量也不高,却总透出那么一股说不出的震慑力;三爷最暴,凭空一嗓子,胆小的能吓一跳,这倒还无大碍,最可怕的是,他要是先拍桌子再喊“来啊!”,那被传进去的就多半好不了了。当然,最让人难以琢磨的,还是老帅的声音。有时粗,有时细;有时上扬,有时下沉;有时甚至没内容,只轻咳一声,那就是招呼人呢,赶上个把新调到身边当值的,还真犯怵,拿不准该不该应声进去。只是如此赏心乐事,对所有方家的侍卫而言,自三十五年春的一场暴雨之后,便不复存在。
日升月落,浩水长东,十一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天涯归来的方奎,置身中原故土,忽地听到一声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来啊!”,不啻隔世之音,前生梦回。而更让他心头震撼的,是喝出这一声的那个人。从他刚一现身,方奎就觉得面熟,待得喊出这两个字,方奎大悟。心潮剧烈起伏的同时,没忘记身旁的主人,很快瞟了一眼,立刻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一份一模一样的惊讶。
堂上人众,并未发现他二人表情的变化。事实上就算是发现了,也已无暇顾及。随着那一声简短威严的招呼落地,人们听得楼板震响。眨眼的功夫,四五个顶盔挂甲,足蹬马靴,腰悬佩刀的兵丁跑上了二楼,众食客一时看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