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3)(1 / 1)
凤阳卫把守西城门的一哨卫卒,好不容易盼来了留守司的传令兵,收到提前关城,退守哨楼的指令。
为首的小头目动作极快,当即飞进城楼角檐下,回头见手下没跟过来,张口就用极重的边陕乡音喊道:“娃几个还不进来?雹子可灌得香哩!”
五六个风雨中早哆嗦成一团的守卫,如蒙大赦,抱头逃窜,顷刻全拥进了狭窄的门道间。
“你娘的混挤个屌啊!”最里面的小头目骂了一声,抻着脖子一望,问,“王小七呢?那小贼娃子咋没见?”
站在最外层的一个矮个子兵,一边擦脸上的水,一边答道:“小七上门杠呢。”
小头目一瞪眼:“咋这活又轮到他?欺负人家娃小不是?”
矮个子身后一个麻脸守卫回了一句:“那小贼娃子刚吃上军粮,不历练历练咋行?要是这次‘三丁抽一’给抽到两军阵前,能摊上一份上门杠的差事,那就算祖坟上冒青烟了!掌盘子的,俺说的在理不?”
小头目听他张嘴一口怪里怪气的陕西腔,伸腿就踹:“你个河南瓜蛋,敢学老子的调门!那七娃子又没抱你刘家的娃下井,凭什么咒人家给抽上?先看看自家祖坟上冒啥烟吧。”
“冒啥烟咱不清楚,可您老倒有一句话说对了,小七肯定没把俺老刘家的娃子扔井里去——你道为啥?俺爹卖了俺仨姐,俺娘要不是岁数太大,也早让他卖出去换酒喝了。穷到这份儿上,俺哪儿寻婆姨去?没婆姨,你给俺生娃呀?”
矮个子兵斜了他一眼:“你就真讨个婆姨来,也得叫你那人贩子爹给卖出去。‘三丁抽一’倒该把你爹抽去,省得他成日里吃酒吃得醉醺醺的,害完家里害外边。”
“这你可别想!”河南兵一咧嘴,“俺爹和俺都是单传,别说没当兵,当了兵也抽不走。不比七娃子家人丁兴旺,好家伙!哥们弟兄好几个,真有个把为国尽了忠,家里也缺不了顶门立户的。”
小头目呵呵一笑:“就你那点儿家底子,蒙得了别人,蒙不了我。你小子是单传不假,可你敢说你爹也是单传?那你头前死了的大哥,是从谁家过继来的?哼,倒是人家王小七,上头六个哥哥一个也没养住,不是家里闹荒,实在没活路,他那个寡妇娘就舍得放儿子出来了?人家才是单传呢!去!老子偏让你个‘单传’顶门去,换七娃子回来!”
麻脸河南兵苦笑了,一哈腰:“中啊!谁让您是俺掌盘子的呢。您派了差,谁敢抗命?可有一样,今儿俺得和您掰明白了,万一您的宝贝七娃子,后天操典时当真中了抽丁,您老可不能换俺去顶,偏心眼儿也不兴这么偏不是?”他絮絮叨叨的,拉了拉帽盔刚要探头,门洞里忽然传来一声童音未褪的叫喊:
“俺的娘!掌盘子的,那可是两个人吗?”
一嗓子喊过来好几个,堆在城门洞下,隔着两道大门的夹缝,一起向外张望。
矮个子眼神极好,立时看见门外那条自庐州而来的驿道上,两匹疾驶在狂风烈雨中的快马,正朝这边奔来。
“乖乖隆地咚,这么个跑法,没得命咧!”他连连咂嘴。
河南兵也跟着吐了下舌头:“疯了?八百里急送吧?”
“不,不像驿站的。”小头目当机立断命道,“都退后,准备开门放人!”说完,握紧腰下佩刀的刀把,示意众人警戒。
上了一半的门杠撤下,几个守卫刚刚推开镶了包铜门钉的两道城门,大雨中的不速之客就到了。先冲进来的是一匹通体雪白,毫无杂色的高头坐骑,后边紧跟着的黑马,鬃毛油亮,眼角上斜,神采奕奕。两匹良骏被他们的主人勒缰喝止后,喷着响鼻,依旧四蹄刨地,不肯安静下来。白马上的一位,年纪很轻,身材颀长,眉目清朗;两颊各有一片潮红,应该是被雨点和雹子打的。见小头目一直盯着自己打量,一笑:
“怎么?凤阳卫全城戒严了吗?”
守卫们看他的眼光转到斜立一旁的粗木门杠,明白是起了误会,但当头的不发话,他们也都不便搭腔。
小头目面色温和,眼中戒备依存:“两位官人,哪搭儿来的?”
“皖北安庆。”
黑马上的汉子壮实得多,看穿戴是个随侍。答了四个字后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几层油布包裹的路勘和一个素绫银绣囊袋,一并递了过来。
小头目心领神会,将那个绫袋掖进腰间,开始翻查通关牒文,脸上慢慢有了笑意。送还路勘的时候,他微躬了下身子,开出口来十分客气:
“二位好兴致,冒雨前来,想必是赶明天的热闹。”
那汉子没甚在意他的话,一边收起东西一边随口问:“请教,城里哪条街还齐整些?”
听话听音,这显然是在打听落脚之处,小头目马上说:“那当然是凤鸣中路,那儿的凤鸣楼上下进出无不方便。只是二位来迟了一步,现在一准客满了。”
骑白马的青年公子也下了马,正在拧衣服里的水,闻听此语转过身来,询问原因。
“怎么,二位还不知道?是这,留守司明日征用凤鸣街北面的空场,举行会操大典。这事在周边大小州县早传遍了。从月初起就有人过来订房子,好一点儿的客栈全满了。大官人难道不是为这个来的吗?这可是场大热闹啊!”
那对主仆的眼睛明显一亮,却没再问什么。
小头目觉得二人知礼识趣,好心提了个建议:“皇陵东路有个望阳酒家,前面开馆子,后边是旅栈,吃饭留宿也有名的。离这里很近,”他抬头看了看天,又打量一眼浑身上下雨水淋漓的远客,殷勤地说,“雹子虽小了些,可雨还没停。二位的马快,奔到望阳酒家可以少淋一会儿。”
年轻公子的发际、耳轮、袖口、衣角乃至双腿和靴筒上仍在嘀嗒不止,却毫不介意地说:“风雨疾驰,岂非炎炎暑日一快事?多谢军爷指点!”
略一拱手后拉过白马,认镫搬鞍,翻身骑上轻抖辔头,低喝一声,重又冲进铺天盖地的大雨中。余下的一个不敢迟疑,上马后紧跟而去。
望着两个转瞬逝去的背影,守卫们开始各抒己见:
“不为了看热闹,顶着雹子疯跑来干吗?”
“好利索的身手,一准全是练家子!好这一口呗。”
“没听说过,还有喜欢淋雨挨雹子砸的?”
“这匹白马真漂亮,比咱们守备大人的坐骑不差!”
“那匹黑的也不赖啊!掌盘子的,他们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揣着两淮巡抚司礼处和中军都府的路勘,自然是大门头出来的,这还看不明白?”
方氏主仆赶到皇陵东路那家客栈时,不但雹子完全停了,雨也渐细渐止。华灯初上,映着满地积水,望阳酒家匾额上的四个大字熠熠生辉。
门口迎客的像是大掌柜,一看二人形景就知道有油水的买卖上门了。当即放开嗓门请安致礼,招出来好几个小伙计。几个人一拥而上,牵马提行李,递手巾送茶水,领路让行一通忙乎,殷勤问候的招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一路喷出的热气,未等上至二楼,便几乎把客人的湿衣服烘干了。
踏进一套东西厢房中置厅堂的屋子,方奎四下里拿眼一扫,见宽敞整洁,器具齐备,觉得满可住得,于是做主应下,并一叠连声地催促伙计们:
“快抬木桶上来,烧热水熬姜汤,我家官人刚淋了雨……”
小伙计满脸堆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客官别急,桶在西厢房现成的,澡水也预备下了,这就提上来。我们掌柜的见天不好,早早就吩咐下来,今晚进店的客人,每位敬送一海碗红枣姜丝枸杞熬得滚滚热的汤,不用记帐。已经着人给您端去啦!” 很是利落的嘴皮子,脱口而出一大篇儿居然没打一个节。
方汉洲给逗笑了,对方奎说:“行,西城门守卫没有欺咱,这家来对了!看赏。”
小伙计闻言大喜,立即原地躬身行了个礼:“谢公子爷!住这里包您二位舒服满意。等下换下来的衣帽袍褂,统统交给小的,明日一早洗好熨平送过来,也不记帐的。”
方奎憋着笑,掏出个银角子,逗他:“既这样,我家官人晚饭还没用呢,听说你们前边就是馆子,给叫桌淮菜来,荤素不拘,亳县最有名的贡酒,一定不能短,这记不记帐啊?”
小伙计一愣,发了窘,吭吭吃吃起来:“吃酒,当然——得付银子,不过,”眼睛随即一闪,口齿又顺溜了,“开胃的四个凉菜,可以不给您登帐,就是得和我们掌柜的打声招呼。”
“哈哈哈哈!”主仆二人同时大笑了。
方汉洲觉得这个孩子机灵有趣,不再寻他开心,说:“他哄你呢!要是都不记帐,你找谁要工钱去?”话才毕,猛想起在城门楼底下得到的那个消息,又问,“说是明天中督府要会操,真的吗?”
“嘿!我一猜大官人就是为这赶来的。听说督抚大人亲自督阵,那可是场大戏……”
小伙计似乎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刚想多卖点儿朝闻,方汉洲那边“啊欠!”一声,打出一个大大的喷嚏。
方奎见他双颊泛白,神色疲惫,连忙给了银子,挥挥手道:“行了,先不说这个。快打热水,端那碗什么不记帐的敬客的汤去吧!”
小伙计知趣地应一声,攥了赏银,眉开眼笑地退出去了。
痛痛快快泡了个热水澡,里外换上干松的衣服,又喝下大半碗店家现熬的滚烫的红枣姜汤,方汉洲半靠在堂屋八仙桌旁一张大圈椅里,脸色缓和了许多。方奎知道,今日后半天跑得太狠了,有些后悔任由着他撒欢儿使性。凑到闭目养神的主人跟前,轻声道:
“捏捏腿吧,要不晚上睡不实。”
方汉洲睁开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奎叔,我要是骁骑营一卒,能跑得下来吗?”见对方愣而不答,他笑了,“不会——喂了我爹的青萍剑吧?”
方奎挪了个磁墩过来,弯腰搬起主人的右腿,放在上面,直起身子后说:“当然不会,方家从来就没有孬种。”又拖了靠墙壁的条凳到跟前,坐下来握住半条大腿,双掌刚一加力,方汉洲的眉毛立刻一动。方奎手下松劲,又说,“那也都是练出来的。虽说二爷好性儿,一下校场可是比三爷还狠呢。”
方汉洲沉思一刻,轻轻一点下巴:“不错,都是练出来的。”猛地抽回右腿,站起来后大声吩咐,“叫他们赶快拿饭,吃饱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凤鸣街还有热闹瞧呢!”
“那经脉要不赶快揉通了,睡觉也……”方奎有点担忧。
方汉洲却已直奔东厢房,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你是我奎叔,不是我奎婶!”
望着消失在细竹门帘内的背影,方奎摇了摇头,不满地嘟囔道:“不信我的话,后半夜等着受罪吧。”
第二日,直睡到天光大亮,主仆二人才起身。匆忙更衣洗漱,吃了点心,收拾停当出门,已是辰时过半。
伙计领着去马厩的路上,方汉洲连连催促:“快点吧,晚了好戏可就赶不上了。”
相随日久,方奎深知主人不是个贪热闹的,如此心急火燎地要去凤鸣中路,只为那里即将上演中都留守司主持的军操大典。而这,也是他内心极度向往的。三步并两步拐进后偏院,过门槛时主人轻绊了一下。
方奎上前低问:“腿怎么样?”
方汉洲皱眉苦笑:“夜里醒了三次,这会儿好些。”
不等方奎再搭话,边上的伙计开口了:“小的劝二位客官还是别骑马去了,到地方拴哪儿?估计人有地方站就不错了。”
一语合了方奎的意,拍拍他的肩:“说得对!快去给我们找辆车来!”
见那位青年公子并无异议,机灵的小伙计一溜烟儿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