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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已于昨夜下榜。一个月来,承蒙各位看文的朋友跳坑留印,青萍拜谢。坑深路远,诚请众家亲们一如既往地支持和鼓励,某青亦自当奋力,认认真真地写完这一篇蓄谋已久的故事,留作我们之间情谊两知的美好回忆。
顺祝胭脂MM的《门童》上榜,大家一起加油啊!
青萍留字于2007年12月14日晨方结绿,青萍的同胞兄弟,一身蛋青色细布衫裤,前襟、袖口、脸蛋、鼻子乃至眉毛、嘴唇都粘了大小不一的油渍;左手拖着一只油汪汪的烧鸡,右手竟然拎着一把锃亮的屠宰刀。方奎惊得扔下伍宝兴,一把夺过那明晃晃的家伙。
伍氏也惊叫起来:“天菩萨啊!你怎么又拿起来了?”摘下襟前的帕子去擦孩子的脸。
方汉洲领着长子出来了。一看眼前情景,多少明白了几分,望住自家儿子,沉着脸道:“说,怎么一回事?不许扯谎!”
伍长庆刚想开口,被他伸手挡了回去,伍氏担心地看了一眼主人的脸色,跪下一膝揽住方结绿,低声哄劝:
“乖乖啊,快给爹爹回话,是不是宝兴偷拿了鸡给你的?”
“我喊他……拿的!”这一个居然面无惧色,甚而还有几分自得,“我踩凳子……够不到,宝兴哥哥够得到!”
真是没见过这么坦白的“贼”,几个大人简直哭笑不得。
方奎问:“你拿这个做什么?早饭没吃饱吗?”
“我要杀鸡!”孩子的目光转到伍长庆身上,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十分崇拜的眼神。
伍宝兴抹了一把眼泪,解释道:“小官昨日看见爹宰鸡,他也想学,我就,我就给他拿了一只。”
“你个浑小子!他要你就给啊?那刀也是你给的?”伍氏又气又急,推了儿子一把。
“刀我够得到!”“贼”又开始主动交待,且颇自豪。
至此算是“案情”大白,方汉洲忍住笑问了一句:“你杀的鸡呢?给我看看。”
方结绿提了一下左手,没提动,右手跟着一起帮忙,总算把“杰作”举到父亲的眼前。众人一看,那只鸡已被砍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了。
“杀鸡怎么杀得一脸是油呢?”
方结绿眨了眨眼睛,一时没明白,直到父亲又问了一遍,才兴高采烈地说:“砍不动,我就咬!”说完,咂了咂嘴,显然是在回味意外的美味。
这回连伍氏夫妇都差点笑出了声,只是看到主人依旧绷着脸,才硬给憋了回去。
方汉洲吩咐伍长庆接过那只鸡,以一种郑重而忍耐的语气说:“鸡,可以拿,但要和娘说;刀,不可以拿,知道不知道?”
孩子不懂二者有何分别,只迫于父亲的脸色点了点头,跟着就听到一句最可怕的话:
“那好,伸手过来!”
青萍一直站在旁边,此刻听见这一声,闪了闪眼睛,往方奎身后退了半步,刚想转身往院里走,冷不防被父亲喝住:
“哪儿去?站住!”
孩子吓得一抖,不敢动了;伍宝兴的眼中也显出了惶恐。方结绿迟疑着向门里看了看,知道去娘那儿搬救兵是没戏了,又转到伍家媳妇脸上乞援,最后发现也没指望,只得用左手托住右小臂,平摊开手心递到父亲面前去。方汉洲并起手指在那上面拍了三下,小家伙的眼圈马上红了。
“嗯?我怎么和你讲的?”做父亲的口气丝毫不肯放松,“男儿流血不怎样?”
“男儿,流血,不,”孩子抽搐了一下,终于没让眼眶里的泪水掉出来,“不流泪。”
马车赶到郊外河边的时候,蒙蒙细雨已经开始漫天飘洒。青草茵茵的路旁,偶尔能看到摆放的供品及烧尽的纸灰。这处地方荒凉偏僻,人烟稀少,久而久之成了城里人祭奠孤魂野鬼的场所。当然,也有很多客居异乡者,来此遥祭故去的亲人。看着方奎将带去的一应供物陈列在岸边,方氏夫妇点燃香烛、纸钱,一起向南跪拜祭祖。雨渐渐有些紧了,方奎撑开一把大伞,照料两个小主人行礼。兄弟二人刚得了一场教训,再看爹娘的神情不同寻常,知道这个场合是一定要听话的,于是一起乖乖照着大人的吩咐,跪在草地上磕了头。
方汉洲很有些激动,望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在空蒙的雨雾中三起三落,感慨而自豪:“谁说三叔的结绿剑一去不回?这就是上天赐还我方家的双剑合璧!”
并肩而立的塞图,看了丈夫一眼。这两句话,在她已是第二次听到。头一次,是在两兄弟呱呱坠地之时。做母亲的,一时有些悲喜莫辨。
连日阴雨,暑热稍解。放晴后的一个早晨,方汉洲和方奎离家启程。对外声称是回乡访旧,唯塞图和另两府的主人知道,他们并非渡江南下,而是直奔庐州,取道凤阳,沿着那条宽坦的通都驿道,一路向北去了。
城郊河畔,杨柳依依。握着离人的手,塞图满腹心事,头绪纷乱,一时黯然无语。
她心里十分清楚,夫君此举,势在必行。当年返归中原即为此来,抵达安庆与陈江重逢后,是自己有喜留住了北上的脚步。怀胎八月,遭逢意外,拼死一搏才保得最后的母子平安。产后自身虚弱,两个早产的孩子也需要格外精心看护,进京行期再次延后。夫妻恩义至此,比一胞双子之喜更令塞图欣慰。故此,当推迟了两年之久的北上之旅摆在眼前的时候,尽管如天下为人妻者一样,对亲人的千里之行牵肠挂肚,更深畏明廷的薄恩寡义,塞图还是几乎未作任何异议。
如今分手在即,该当嘱咐的,已在这几日人前背后,陆续说尽了。可自己的一颗心,依旧惴惴惶然,一无着落。
“放心,我会平安回来。”
也许是成婚以后自己从未有过的不安触动了他,终于给出这样一句几日来最企盼得到的承诺。塞图暗暗嘘出一口气,抬起一双注满深情的眼睛,温存地笑了。四下里看看,拉过他一只手贴住自己小腹,凑近前用轻得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和青萍结绿,还有这里的一个,一起等你。”
雨,更大了。豆大的点子急速地砸在脸上、身上,又多又密,麻酥酥的疼。想不到炎炎仲夏中的雨水,也可以浇得人冰凉彻骨,但方汉洲的心里,却是一团火热。
妻子在起程前的最后一刻,透露了再度有喜的秘密,叫他几乎乐晕。因为早产青萍结绿的一场变故,害得塞图原本硬实的身子吃了大亏。几乎不知药味的她,恒茂草堂的滋补养生丸,一服就是整整一年。郎中曹三在细细把过脉后,背着塞图,不无忧虑地对方汉洲直言,他娘子的元气一时难愈,不可过度劳郁。又安慰说,好在一胞双胎的小哥俩儿喂养得极壮,足以承欢膝下,告慰上亲,倒也免得过子嗣之忧了。方汉洲听了这番话,却甚为沮丧。妻子生在草原,自幼伶仃,赖生性达观,吃苦受累,成就一副好体质,非关内养在深闺的娇花弱柳可比。嫁给自己后相随入关,千里风尘一路涉险,好不容易到了安庆稳定下来,却又赶上一场无妄之灾,生产时几乎断送了一条性命。那个身披万道霞光,辗转在杜鹃花旁踢毽子的科尔沁少女,才不过两年不到的功夫,就变成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模样,甚而有可能从此失却再为人母的资格,叫做丈夫的看在眼里,如何能不心痛?更想到成婚那夜,一身盛装的新娘,无限深情地许下要方家子孙满堂的誓愿,如果让她知道了郎中的判言,那该会是一番怎样的失望和伤心呢?满怀负疚的方汉洲,决定将这个坏消息死死瞒住妻子,并为此再次推延了上京的日程。
不想一片苦心,终蒙天鉴,值此扬鞭远行之际,妻子竟然告诉他,子星再次眷顾方家了!这难道不是万世福音吗?不顾送行的陈段二人就避在几丈开外的树影下,他展臂抱住妻子,难抑一腔狂喜,脱口而出:
“段少东,怕是得换个郎中了!”
塞图闻言怔住,百思难解,只当丈夫乐昏了头,轻推他一把,露出嗔怪而羞涩的笑容。
这令人无限陶醉的一幕,什么时候想起,心里都是甜滋滋的。而直到此刻,跨纵在高低起伏的马背上,飞驰在漫天大雨中,体味了十几年前生父亲率八百勇士,奋命疾行的畅极快意,感受了那一股所向披靡,舍我其谁的冲天豪气,再回过头来品咂夫妻分手时的情境,方汉洲突然别有所悟:妻子把喜讯留到最后一刻相告,该不仅仅只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吧?
“放心!我一定平安回来!”抹了一把劈面的雨水,他冲口喊出自己的临别诺言。
一直紧趋其后的方奎,伏在乌骓马背上,目光追随着前方的主人,心里也是思绪不断。自回归中原,一步踏入江淮膏腴之地,服侍主人成家立户,着实过了一段风轻云淡,闲适安逸的日子,但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身膺重任,大计待酬;没有忘记故主一家冤沉十年,犹未申雪。令人堪慰的是,自己当年舍命救下的少主,如今不仅已经长成,且已娶妻生子。那位当家的奶奶尽管门第不配,却知礼贤能,主家有方,特别是生下了一对活泼可爱的小兄弟,令屈恨十载的靖宇侯府,从此血脉传承后继有人。方奎觉得,自己总算没有辜负故主的养育拔擢之恩。而今,主仆二人又踏上了进京之途,十几年的苦熬期盼,眼看就要到头了。也难怪主人在听了自己的一番回忆后,会如此抛却常态,勃而一发,不顾暴雨倾盆,纵马狂奔几十里,毫无兴尽之意。这样放情驰骋的日子,别说少主从未真正体味过,就是自己,也已经抛开得太久太久了。
百念丛生的方奎,心绪虽杂,眼睛却紧紧盯着前方的路面,一直未敢松懈。突然,他感到打上来的雨点猛地加重了,脸颊竟有些火辣辣地生疼,再看马蹄下的路面,一粒粒白珠四处乱蹦,满眼跳银不止,当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立刻轻带丝缰,连挥两鞭,顺着驿道左侧疾驰而上。赶至白马身旁,扭头大声喊过去:
“落雹子啦!要不要先避一下?”
方汉洲也感觉到了天气的变化,却依旧不肯收缰,只略微放缓速度,抬起手中的马鞭,向前方一指:“没多远了,走吧!”发现对方神态有几分犹豫,他一口啐出飞进嘴里的几颗雹子粒儿,回嚷道,“你能跟着我爹冒雨夜行上百里,还怕尝这雹子的滋味吗?驾——”
随着一声大喊,方奎透过厚密的水帘,看到马鞭高扬,白马负痛长鸣,颈鬃猛甩,箭一般地蹿出去了。看来主人决心已定,非一气冲进凤阳城不可了。方奎想起万历二十九年,跟随故主第一次疾驰会师时,眼看骁骑营误卯在即,一向温文儒雅的方远祥伫立在暴雨中,面对全营千余众,亮出腰间利刃,瞪着通红的眼睛,高声喝命:
“马跑不死,谁敢离鞍,老子青萍剑有赏!”
方奎顿感热血沸腾,精神大振,不由虎目圆睁,朗声大笑,风雨中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哈哈!方游击有令,骁骑营全体上马,起!”
乌骓马眼见同伴飞出,早已暴躁难耐,此刻两耳直竖,鬃毛乍起,待得辔头一抖,立刻仰头嘶鸣,蹄翻闪电,朝着前方雨幕中那个白色的影子,疾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