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21)(1 / 1)
好不容易熬到里边有了动静,曹三和马氏一前一后出来了,院子里的人一下围了上去。等看清他二人脸色,全都心里一凉。
曹三先开口:“产妇头部碰伤,失血太多,至今昏厥,怕不容易醒过来了。”
“那孩子,孩子,怎么样了?”周氏结结巴巴地问,眼泪已经涌出。
“胎儿尚无大碍,只是,”郎中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母体已伤,无力产子,时候久了,怕也难保住。”
“马婆婆!”周氏一把攥住收生婆,忍泪哀求,“您经多见广,一辈子积德行善,总可以想出法子来,是不是?”
老稳婆摇头叹息:“人不可与命争,可惜了一对双胞胎。大娘子有身子,自己多保重吧。”
段运昌不肯死心,直视着曹三,恳求道:“世叔的医道,安庆有口皆碑,多少顽疾险症尽能妙手回春。这一回,请世叔务必念及世交情谊,倾力救一救她们母子。”
“少东家,”郎中面色严峻,出语坦率,“你我两家的情分就不必说了。请即刻差遣仆下至贵号取‘夺生丹’一试,如能服得进,或许天意可回。曹某力拙,只求少东家看在先尊翁的面子上,多多担待!”说罢两手相合,一揖到地。
大夫行礼,等于宣示病人无治。当年老父病危,遍请名医圣手,大限将至时分所有的郎中就是这样向自己作揖而别,段运昌登时手足冰凉。
文氏却在一边听清了曹三的每一个字,揪住了一线生机,忙不迭地命令阿成:“快,快去铺子里拿‘夺生丹’!要今年新合的,快去!”
阿成一心赎罪,总算得了机会,爬起来跌跌撞撞奔了出去。广田陪郎中去前院写方子,马婆婆也暂且退回了屋里。阿凤一直守在主母身边,此刻趁机劝其回房坐等,也免得客人太过忧心劳顿。脑子发懵的段运昌清醒了几分,催促几个侍女扶着两位夫人回了上房,自己则立于院中,接过段九儿递上的一壶热茶,连压下去几口,开始清理心头的一团乱麻。
很自然地想到今日祸事的起因。出殡的怎么会和顾承禄起了冲突?草民黎庶赤手空拳,怎敢和出行即有按察使标营护卫的税监大人正面交锋?而况知府姚宗林还在场,这得是多深的仇,多大的恨,多么解不开的冤结呢?小顾贪餍至极,总抓着恒茂不放,恨不得剜出一座金山来,可对安庆平民小户又有何图?以致招来当街群殴,而竟大开杀戒,酿成血案。此事看来必得惊动省里,闹不好朝廷也会过问,看来安庆起一场风波已是在所难免,自己必须早做防备。他叫了一声段九儿,吩咐他立刻回府见段洪,嘱之设法摸清今日之事的原委。
奉命离去的段九儿和取药返回的阿成在门楼下撞了个正着,二人无暇理会,擦肩而过。药送进内院,罗四婶立刻接过去兑水研磨,然后一刻不敢耽搁捧进屋里去了。文氏和周氏早坐不住,这时全都回到了院中。段运昌把刚才曹三的话又琢磨了一遍,发觉其中关键的只有一句,“如能服得进,或许天意可回”。做郎中的素来谨慎,此人更是言不轻发,恐怕他实际想说的是产妇垂危,已经连药都灌不下了。果真如此,如何救得?难道那母子就真得熬不过去了吗?想想远在江南的义兄,他闭上了眼睛。片刻,耳中响起撞开门的声音,张目一看,伍家媳妇出现在门口,脸色煞白,双眼红肿,看到主人夫妇当即跪倒,大哭不止:
“大官人!奶奶!药喂不进去,一点也喂不进啊!奴婢该死,杀了奴婢吧!”
院子里的人大惊,两个妇人争相奔至廊下。刚上了台阶,被跟着伍家媳妇出来的马婆婆拼死拦住:
“两位娘子不能进去,带着身子的人怎么能进喜房?招上血光之灾,孽可就作大了!”
红儿、翠儿和阿凤跟上来,拉住各自的主人不放手。
马婆婆趁机对呆立在后边的段运昌喊道:“少东家,里边那位娘子已经虚脱,救娘还是救儿,你们可得赶快拿主意,晚了就全没命了!”
这主意如何能拿?段运昌心头憋得近乎窒息,下唇都咬破了!
却听阿凤突然惊呼:“奶奶!奶奶怎么了?”
原来周氏听见稳婆的话,一阵急火攻心,闭目昏倒。红儿反应极快,回身扶抱住那个软瘫的身子,没让她躺到地上去。阿凤在另一边哭喊不绝,被红儿厉声喝止:
“哭什么?还不把人弄回房去!”
翠儿早已牢牢把住自家主人的后腰,低声力劝:“小姐,小姐别过去,小心碰到了。”
段运昌只得暂且放下屋里命悬一线的母子,先顾眼前躺倒的这个。阿成和刚送走曹三返回的广田,帮着把晕倒的周氏抬回了他们夫妇的卧房。在翠儿的再三坚持下,文氏也跟了进去。院子里一下空了下来,收生婆瞪着段运昌,立等他给个决断。
“马婆婆,求你老再想想,还有什么保全的法子没有?”段运昌捧壶的手微微发抖了。
“精明不过你啊,我的少东家!有法子不救我作孽吗?”看女眷们都已离开,马氏说话少了顾忌,“不是老婆子吓人,再犹豫一刻,双胎死在肚子里,那可就神仙也难救了!”
“这……,我……?”恒茂少东平生未逢此遇,死的心都有了。
二门外突然奔进段九儿,且跑且叫,声调异常:“大官人,大官人!回来了,他们,在,在门口!”
“乱喊什么?什么他娘的乱七八糟的!”冲口一责,段运昌心头淤塞的硬块松动了些。
但旋即听到外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很高,却直透耳鼓,敲震肺腑,惊得他一把绿泥砂壶险些撒了手。
“誉兴,街上怎么回事?谁和谁?怎么家里这么多血啊?!”
一句紧似一句,一声响似一声,随着最后一个字出口,门槛上冒出了陈江的身影,清秀的脸上满布惊疑;在他身后,荡起黑色披风的边角,方汉洲跟着一脚踏了进来!
这一刻,段运昌可谓悲喜难辨,勉强咧了咧嘴,原想笑一下,却比哭还难看:“你们,怎么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
措词荒诞,言语混乱,与平素的整齐口齿相去甚远,令远道归来的兄弟俩一愣。方汉洲注意到那自院门口而起的几道血迹,从脚下经过,一直延伸到前方台阶上,门槛外。而那里,正是陈家特意为自己与妻子重新修缮过的两间北房。再看段运昌的眼神,几分负疚,几分焦灼,而又有几分如释重负。
他的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开出口来小心翼翼:“兄弟,家里怎么了?没,没出什么大事吧?”
“大哥,刚才,刚才车撞翻在街上。人抬回来了,现在里面,不好得紧。”段运昌语出如钉,几乎费了全身的力气,“我,我……”
话音未落,方汉洲的脸色已变,拔脚就朝屋里走。
临近阶前,被马婆婆扭着小脚追上来一头拦住,厉声喝道:“你是做什么的?那女人的喜房男人怎么进的?你不可以进去!”
方汉洲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她,奇怪家里怎么平白冒出这样一个模样陌生的老婆子来。
“我的女人在里面,我为什么不能进?”他低声质问。
“天啊!谢谢菩萨!”马氏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急拍大腿而呼,“可算来了做主的了!”
方汉洲哪有心思理她?绕开又想往里走,被老婆子一把拽住了披风下摆:
“这位官人慢着!里面奶奶要临盆了,你这会不能再进去!”
看看对方不解的神情,马氏连忙细说究竟。她的嘴皮子比段运昌利落多了,只用三言两语就描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要言不烦,直逼要害:
“你家娘子现在已是气血两亏,上厥下竭,救子还是救母?我只等官人一句话!”
方汉洲终于听懂了,呆呆站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拨开收生婆,一步蹿上三层石阶,猛推开两扇虚掩的屋门,一头闯了进去!
外间地上摆着一个大号木盆,里面扔着一团红色的布条,把满满一盆水全染透了。旁边临时支了具泥炉,一挑子水已经滚沸,咕咕冒着热气。不等再看别样,里屋的门帘挑起,罗四婶探了个头出来,乍一看进来个男人,吓得尖叫一声!但很快就认了出来,惊惶万分地挡住了去路:
“方大官人,你快快出去,这里面你进不得呀!”
这会儿工夫,马婆婆追了进来,失了魂似的直喊:“天呀,你不能在这里!快到外边去!男人进来算怎么一回事嘛!”
“她怎么样了?她现在到底怎么样?”方汉洲还想冲进门帘里面去。
伍家媳妇闻声出来了,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奶奶一直昏迷不醒,药也喂不进。大官人阳气太盛,千万不可在这里!快让马婆婆再试上一试,再耽搁一刻,两个小官要保不住了啊!”
方汉洲没办法了,对着垂落的门帘喊了一句:“塞图,你别怕,我回来了!”
不等再喊第二声,他被两个女人一起用力推了出去,两扇木门“哐啷”闭紧,上了拴木。他的脚底晃了晃,身体前倾,头重重地抵在门板上,心底漾出一汪苦水:
“怎么会这个样子?怎么会?!”
此次南下,陈江陪他从池州奔铜陵,再至芜湖,经镇江到达应天府。行程千里,暗访无数州府县镇,一次次怀着希望,一次次破灭。最后于归程中再抵祖籍,依旧无功而返。
当时他们千方百计,追索十数日,以人情和重金换来一名十年前曾在铜陵县衙供职的刑名师爷的指点,奔赴铜陵边界寻找陈氏夫人的埋骨之处。因为线索详确,人证可靠,这一回他们抱了绝大的希冀。然而,等连夜疾驰至铜陵边界的一处废弃的凹地时,呈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大片漫无边际的荒冢。据那个刑名师爷讲,此处掩埋的多是以前暴毙狱中的女犯和获罪官宦人家畏罪自尽的内眷。万历三十五年,省按察使下来缉拿方家祖居里的家眷,这名师爷正逢当值期间。从方家抬出的一具女尸后经验证,是方家二公子的外室。后由县衙按照惯例草草埋掉,铜陵知县出结具奏,代笔的即是此位师爷。所以,他的指点应属准确。
可是,地方是找到了,却也令人瞠目无措。
一个个浅浅的坟包,无碑无牌,层层叠叠,没有穷尽,月光下凄然而阴森。哪一个才是陈氏夫人的庐冢,怕是只有天上的星月知道了。想一想生身之母就躺在其中,荒凉寂寞,苦捱十年,亲生的儿子千里来寻,已近在咫尺,却不知所归!静静地立在野陌间,方汉洲欲哭无泪,直到天边露白,鬓边、衣角、靴头俱挂满了寒霜。最后,他面向所有的荒冢,跪落双膝,行三拜九叩大礼,权当拜祭了慈亲,尽一份人子孝心,为之安魂。
返回的路上,他的心里不可抑止地反复涌现出妻子的脸庞,连理同枝守望家中,翘首以盼,孕育腹中的骨肉应该快要面世了吧?
是怀了如此一份渴望,日夜兼程,风餐露宿,一路急急奔回,哪里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这样一幅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