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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的侍从躬身一礼,立刻解了众人谜团。
“回公公,这妇人说他们是恒茂的家人,前方受阻,不得已退入了巷中。”
“顾承禄?!”伍家媳妇心中一动,方知一头撞上了东家的“冤家对头”,暗想这路也未免太窄了些。正不知如何应对,那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又响起了:
“嗯,既是这样,对人家客气些。去,上前边看看街上玩什么呢?”
侍从们闻听命令,当即放开了段府的人,另有两个拔足疾行,冲出路口一探究竟。伍家媳妇看事态放缓,连忙使眼色示意给阿成,然后退到车旁去了。这当儿,车夫已经放弃掉头的打算,重新将马车理顺,紧贴道边,让开了一条几尺宽的通道。不一会儿,奉命探路的侍从返回,身后跟着一个体格清瘦,颚下留须的中年人,那身青色官袍和胸前的白鹇绣补昭示了他的身份,脸上带着极不相称的惶恐和谦卑,一路小跑着来到轿子前,撩开袍子下摆倒头即拜:
“安庆五品知府姚宗林叩见税监大人来迟,望公公赎罪。”
轿子里半天没有声音,安庆知府等了等,只得又复述了一遍,这次有了回音:
“原来是咱们的父母官在这里,这就好办了。想这青天白日,闹市喧街,如何行车不畅巷道艰阻?安庆当真好热闹的去处啊!”语中苛责之意甚重。
姚宗林再拜不止,口中连连说:“下官失察,安民不力,请公公略候少顷,下官即刻疏导,遣散人众,清道顺行。”
“是要利落些,我等着不要紧,让段记的内眷堵在这里,给段少东知道岂有不恼?”这番话不仅依旧沙哑尖细,更显出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
安庆知府起身回转,看到了停于不远处的马车。段家的豪车他自然认识,走近后不禁满脸疑惑,问站于车旁的仆妇:
“你等果真是段记的人?”
伍家媳妇躬身施礼:“回大人,敝主正是恒茂东家,总柜就在前面不远,不敢欺瞒。”
姚宗林点点头,暗想既称段府女眷,却又不乘自家车马,这或许又是那位年少豪阔的少东家的风流之举?段运昌的脾气甚不好惹,还是别毛他为好。心里正想着赶快去吩咐手下驱散那群出殡的,脚步亦已向外挪动。
这时,街口猛地闯进了十几个人,各个白孝缠身,手举幡棒,打头的一个一看孝衣就是苦主,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文弱苍白,手里捧着一卷白纸,冲着自己的父母官径直奔了过来,到了跟前扑通跪倒,高举双手,用一种极悲愤的声调喊道:
“大人!请为小民做主,小民冤枉!”
“你这个秀才好不晓事!刚才不是已经对你讲了吗?告状自然得到衙里,丧仪举行一半,街巷被你们阻塞,总不成个道理!”
“大人,只因拙荆死得太冤,如不极早惩治凶犯,恐其祸患乡里,贻害无穷,逝者不能瞑目,乡邻也永无宁日啊!大人!”
姚宗林被他的执拗吓住,疾言厉色地呵斥:“闭嘴!尔等再不听良言劝告,本府就要问你们一个聚众闹事,滋扰乡里之罪!”
“大人!”对方显然愤怒了,起身一指巷里的那顶大轿,两眼血红,“你先去问问那条阉狗,是不是他做的恶?不是他强抢民妇,先辱后弃,怎会有今日这两条人命?我等同为大明子民,被人夺妻害女,不向大人鸣冤,又找哪个?既然大人一味袒护,不肯为民做主,那小民索性豁出一条性命,自行了断就是!”
他回身向后边的人一挥手,大喊一句:“顾承禄在此,截住这条阉狗,不能放走了他!”说完竟然挥棒直上。
身后众人紧随而至,老幼妇孺不一而论,人人都像疯了一样从街口一拥而入。姚宗林险些被发疯的人群冲到,猝然跌至车帮上,目瞪口呆。一干民众居然当着自己父母官的面,围殴朝廷税监使的轿子!这不是造反吗?伍家媳妇万不料出了这等事,双手反握车帷,脊背紧贴车身,眼睛瞪得滚圆,吓得浑身发抖,完全没了主张。这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支怒发冲冠的出殡队伍刚靠近轿子,几十个号衣短靴的侍从就反扑了上来,人人刀剑出鞘,寒光凛凛,杀气腾腾。冲在最前边的几个人一头撞到利刃跟前,猝然收步,呆在原地。
而轿中,已传出一声尖裂的叫声:“给我杀!杀这些乱民!一个也不许放走!”
持械侍卫收到指令,立刻蜂拥而上,横削竖砍!一时间鲜红四溅,骨肉横飞,惨呼连连,前排几个纷纷倒地,血染白衣。被砍翻的队伍很快从突如其来的惊恐中转醒,面对血迹斑斑的刀剑,众人四散奔逃。
安庆府自有明以来,两百年未有的惨剧发生在最繁华的闹市街头。
夺路而逃的百姓不断被追上砍倒,而一直目睹眼前这幕惨景的伍家媳妇,已经连步子都迈不动了。直到那匹乌骓马颈部挨了一刀,愤然一声狂嘶,才把她震醒过来。定睛细看之下不禁大声惊呼。那名车夫早已没了踪影,眼看受惊的牲口就要冲出去,阿成和广田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一样蹿了上去,一左一右死死勒住了缰绳,但是乌骓马难负剧痛,仰天长鸣,奋力甩头摆尾,终于挣断了绳索,蹬开四蹄狂奔而去,不是阿成狠命推了一把同伴,雷声滚滚的车轮险些就从广田的身上碾过去了。
伍家媳妇看到马车飞奔出了路口,眨眼就不见了,急得大喊:“天啊!少奶奶!”
三人相继冲向街口,耳中却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隆巨响,震得他们魂飞魄散。僵立原地面面相觑了一刻,还是阿成先动了脚步,奔出巷道后一眼便看到了那辆翻倒在大街中心的马车。乌骓马一头撞到了停放在路中的两具黑色棺木上,此时力竭倒地再也站不起来,拖倒的车箱断裂,侧歪在地上,朝上的轮子还在飞速地转着。三个人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都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车前的,伍家媳妇伸出颤巍巍的一只手,掀起帘子一角,首先刺入眼帘的是一滩黑紫的血,再向上,看到已浸泡在血中的浅蓝色披风的下摆,最后是一张依在箱板壁上的脸,灰白无息,双目阖紧,自额角躺下一道鲜红的血迹。
伍家媳妇眼前天地倒转,一下跌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段运昌紧扣丝缰勒住了坐骑,未待完全立稳就翻身落地,对迎出的人看都不看,飞一般奔进了陈宅。阿成和段九儿随后而至,跳下坐鞍把缰绳扔给成义,跟着疾步冲了进去。
里进院里罗四婶正在原地打转,一看见段运昌闯了进来立刻迎上,开出口来就是哭腔:
“天啊,少东家你可来了!这下可怎么得了?可怎么得了啊!”
段运昌大声问:“稳婆呢?叫来了没有?”
“马婆婆在里面呢,少东家你是没看见,方家少奶流了那样多血,可吓死人啦!”
还用她说?一进大门段运昌就看见地上的斑斑血迹,从街门一直淋到里院廊下。
他冲着院外大喊:“郎中,郎中在哪里?曹三叔到了吗?”
听他叫常给府里女眷看病的曹三,追至里院门口的阿成一步跳进来回话:“孙二爷已经差人去寻了,应该很快就到!”
一看见他段运昌登时两眼冒火,抬手就狠狠抽了一马鞭:“你个狗奴才!干什么吃的?我让你们留在这里伺候,怎么把人弄成这样?广田呢,那个小崽子躲什么地方去了?看我不活剥了你们的皮!”
阿成一侧耳根子冒了血,连抹一下都顾不得,跪下去以头碰地:“少东家,我们在明和大街上撞到了一家出殡的,知府大人当时也在,谁晓得怎么就和顾公公的人打起来了。马被砍伤,疯了一样向街上跑,实在拉不住啊!”
今日下午,恒茂的木器铺新从江南运到一大批货,段运昌正在和铺子掌柜一起验看,总柜上的一个小伙计带着面无人色的阿成冲了进来,急急禀告说街上出了事,方家少奶的车被撞翻,人当场昏过去了,已被抬回玉石街。段运昌知道塞图下月临盆,乍听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立时变色,撇下众人拉了一匹马就赶过来了。
“谁问你这个了?我是说广田那个奴才,他不是和你一起出门的吗?”
“出事后我去柜上找人,广田帮伍嫂子送少奶奶回来,现在他,他……”
见阿成四处乱看,罗四婶说:“是我让他到府上找我们奶奶去了,家里没个人我害怕呀!”
段运昌心里登时“咯噔”一下。他想广田这一去,必是闹得全知道了,糟糕的是那两位也都是怀了身子的人,三家子就剩自己这么一个男人,出了这种事可怎么是好?他的眉头几乎拧到了一处。正理不出个头绪,听到堂屋的门一响,收生婆马氏走了出来。恒茂的少东家她当然认识,立刻致礼打招呼。
段运昌张口就问:“人怎么样了?”
早在十天前,马氏就得到陈家夫人的嘱咐,言明一个多月之后家里将有人待产,叫她心里有数,随时等候传唤。没有料到话才说过不久,孕妇竟然提早胎动。
“少东家,情形很不好呢,你们快找个大夫来吧。”
一语惊心,段运昌赶忙说:“大夫即刻就到,马婆婆,我家嫂子要紧不要紧?”
“唉!”白发皓首晃了一晃,“我接生三十年了,淌血淌成这样的,就……,就从没见过。这位娘子肚子里是双胎,现在提前了这么多日子,怕是凶多吉少。”
本来她想说的是“淌血淌成这样的,就没有能活下来的”,临到嘴边改了口,怕话太直主家不受听。段运昌却已经吓得不轻,刚想说什么,门里传出伍家媳妇惊恐的喊声:
“马婆婆,婆婆!快来啊,看少奶奶这是怎么了?”
马氏丢下众人,掉头回屋。段运昌原地顿足,束手无策。正心急如焚,外边响起段九儿兴奋的声音:
“曹三爷,大驾可来了!我们东家都急死了。你……,啊!”继而转为惊呼,“奶奶!您这是……,您怎么也过来了?”
内院的人齐齐转身,先看到拎了箱子的郎中迈进来,后边跟了文氏、周氏以及随身的丫头仆妇等一大群人。
“少东家,听说是早产,究竟怎么一个情形?”
段运昌顾不上理会妻子和周氏,直接催促曹三道:“你赶快进去,稳婆在里面,一切问她就是!”
曹三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去了屋里。
“官人,怎么样?人……没事吧?”文氏鬓边发丝萦乱,披风里仍旧穿着一身家常袄裙,上来一把抓住丈夫的手,声音都有些打颤。周氏紧随其后,干脆双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段运昌哪儿敢吓着她们,勉力安慰:“还好,还好,这不曹三叔来了吗?先听听他怎么说。”
然而他神情里少有的一丝慌乱瞒不过妻子的眼睛,更令之惶恐不安:“怎么会这样呢?方大哥也不在家,这要是有个什么,我们,我们可怎么交待?”
周氏却是悔之不矣,连连自责:“怨我,全怨我!我带她一起走就好了。她想去,我看得出来。”
“姐姐没做错,那样重身子的人,自然是留在家里稳妥。伍家的呢?”文氏气恼,呵斥下人,“为什么不拦着?阿成,广田,你们为什么不拦?”
广田早哆嗦着跪在了阿成身边,一个字不敢回。
周氏替他们辩道:“这是我的不是,不能怨他们,妹妹别生气。”
“怨谁也晚了,都别说了。”段运昌劝言,“都镇静一些,事情不是还没坏到最后一步吗?”
这如何镇静得了?那么强烈的撞击,马伤车毁,别说里面坐了怀胎八个月的孕妇,平常人也难保无恙,连段运昌都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