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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文氏有喜,第二日阖府皆知,随后很快传到玉石街陈家。
“阿弥陀佛!”周氏双掌合十念了句佛,“这下可就四角齐全了。”
塞图想到了一件不可缺省的事:“这应该备贺礼吧?”
一句话提醒了周氏,当即传来阿凤,这样那样叮嘱了半天,完了才回身对塞图说:
“那兄弟俩都不在家,只好我先过去一趟。等他们回来了再正式登门贺喜。嫂子不方便,一应事情全交给我,在家等着就是了。”
塞图想想也只能如此,便由她忙去了。
午后稍息,周氏换好穿戴,正欲出门,塞图带一份礼过来托她转赠。仔细一看,周氏动容。礼物一共四色,上等鹿茸一包,全茎全须老参一枝,青绸缎面胡貂披风一领,最后一样装在一个长形锦盒里,打开来看,是一柄镶翠镂金雕螭青玉如意。
“这也当的一份重礼了,嫂子!”周氏感叹。
塞图却说:“自回关内,承他们夫妻照应,打扰了许多日子。搬过来后文妹妹又是东西又是人的送了多少,实在记不清,原该当表表心意的。我不便过去,妹妹替我致谢吧。”
至于周氏曾和自己私语过的那层隐情,从伍家媳妇的无心之言判断,极有可能已成事实。因自己而引起人家夫妇不和,塞图极为不安,但这层歉意不便明言,只好寄托在贺礼之中。
周氏叮咛塞图一番,又给留在家里的罗四婶和伍家媳妇交待了半天,这才带着阿凤和小青登车离去。
塞图早上多睡了半个时辰,兼以初闻喜讯,神清气爽,毫无倦意。送走周氏后,独自一人坐在廊下漫想心事。暗中细数丈夫离家的时日,已两月有余,亦不知此番南渡能否如愿。不过,无论结果如何,回家后听到今日段府佳音,两兄弟一定会替段运昌高兴的。段府近来烦扰缠身,里外都不大顺手,说起来毕属一时之难。恒茂财源滚滚,万事遂顺,如有所缺,怕是就只欠这么一个麟儿了。想想真为文氏感到高兴,通天下的女人最盼的莫过于此。即使大户人家的当家主妇,场面上再怎样风光,又怎抵骨肉血脉的天伦之乐?这只要看她每次来探望自己时的眼神,就再明白不过。塞图突然有一种冲动,特别想和段家奶奶把手畅谈一番,哪怕只看看那张笑逐颜开的面容,或是听一听那娇脆无比的笑声,也不失为一种快意的慰藉。真后悔刚才没一道跟了去!可又一想,没跟去怕什么?再赶上去就是。她起身向屋里招呼人,伍家媳妇应声而出。
一听她的打算,伍家媳妇本能地反对起来:“奶奶这样的身子,出得去门吗?”
“怎么出不去?闷了这许多天,今日难得好太阳,又赶上你家奶奶大喜,正好出门去逛逛。”
对方已经一路摇头:“陈家奶奶不在,我可不敢答应您。我们奶奶的脾气您知道,这万一有个什么,我哪里还能有命?”
塞图却是兴致一起,不可抑止:“你真是的,我又不是纸糊的。你忘了府上赵婆婆的七字真经了?——‘少吃安睡多活动’嘛!”
“可是这……”
“别可是这,可是那的了,快去再叫辆车,咱们这就走。你难道就不想府里的人?”
一句话,问得年轻媳妇心里一热。自从奉命过陈家来,虽蒙主人体恤可以五六天回家一次,到底不比原来在府里朝夕相处,自家的男人想不想也罢了,对两个儿子可是牵挂得不行,能借个机会看上一眼还不是巴望不得的事?再说方家少奶最近吃睡无忧,情形很是平稳,唯一的不适就是怀孕的日子熬得太久,常常感觉家里憋闷,前几日还和陈家奶奶一道出去转了转,虽只是坐在车里隔窗看了一路街景,可回来后精神格外好。如今想去那边府里,也是车来车往直去直回的,再叫上两个护院的小子跟着,想来亦无大碍。于是不再阻拦,跑出去让大门上的成义又叫来辆车,匆匆打点齐随身用的东西,扶塞图出了门。
段府留在陈家的两个年轻伙计阿成和广田跟车随行。塞图特意找了件丈夫的斗篷披上,长是长了许多,但宽大的下摆完全可以裹严八个月的孕身。
临上车前,她突然悄悄问:“你家少东家,这会儿不在家吧?”
伍家媳妇明白其意,很肯定地说:“放心,少奶!少东家忙得很,天黑了能回来就不错,一定碰不到的。”
消除了最后一点顾虑,塞图欣然登车而去。
这一日,阳光晴好,又正值午后最安闲的一刻,街上行人并不多。路面为暖日照了大半天,已经少了许多往昔阴雨天气里湿漉漉的潮气。那匹驾辕的脚力转出玉石街狭窄的巷道,一踏上通往中心街市的大路后,立刻放开四蹄轻快地跑了起来。坐在车帮上的阿成早已得到叮咛,不住地提醒车夫控稳缰绳,切勿快行。车夫是个三十左右的瘦高个子,知道车里坐了位大腹便便的娘子,自然不敢造次,一直专心致志地盯着前方路面,小心驾控着马车。
车里的两个女人并排而坐,伍家媳妇两手扶着主人的腰身紧贴其后,几乎是做了她的靠垫。看着眼前不断掠过的屋脊、岔巷和三三两两的过路人,塞图的心里荡起一股闲适的暖意,而头上久违的蓝天虽只能望到小小的一片,已给她带来难以形容的愉悦。那近乎透明的蓝色,令她想起多年以前,跟着自家格格在广阔无垠的科尔沁草原纵情驰骋的情景。
走不多时,马车渐渐慢了下来,转入安庆府最热闹的一条大街。街两侧的行人明显见多,各式买卖行和大小店铺也开始一家挨着一家。突然,塞图看到了一块硕大的匾额,上边书写的两个大字不但全部认得,而且还相当熟识。
她兴奋地指着,对身边的伍家媳妇说:“伍妹妹,快看!这就是庆远镖行?”
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开心的样子让伍家媳妇不免惊讶。一向行事沉稳,甚而少言寡语的方家少夫人居然像个小女孩儿一样,神情活泼,笑意娇憨。伍家媳妇心想,大概这几个月实在是把她憋坏了。
“少奶,再向前走一段,还能看见咱家的字号呢!”
“真的吗?倒是一直想看看是个什么样子,想来一定很气派。”
然而,塞图最终没能如愿。马车走到离恒茂总店尚有一二里远的地方时,被迎面而来的一队人截住了。车夫眼尖,早看到是一行打着白幡,架着香烛纸马的送殡之人。市井之中向来没有阳界中人与逝者争道的礼数,连忙驾辕闪避让路。阿成却想到身后车内坐的是东家的座上宾,身怀六甲的女眷撞上出殡的可不是什么吉利事,便要车夫想办法暂行回避。最后,马车寻到一条相对开阔的岔巷,退了进去。
塞图第一次亲眼目睹关内人家的丧仪,对他们手里举的东西产生了好奇,特别是那被扬撒的漫天飞舞的纸钱,立刻冲散了她心底刚刚萌生的一份惬意。举丧人群的哀哀哭音离耳边越来越近,她发现其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大概是一个未满十岁的男孩儿,一身重孝,手里高高竖着一根白色的哭丧棒,听不到他的哭声,却可以看见他不住抬起套了麻衣的臂弯抹脸的动作。
“是没了阿玛还是没了额娘?真可怜。”塞图低声自语。
伍家媳妇伺候的日子不短,听懂了她的话,叹道:“看样子是死了娘,唉,这孩子惨了。”
皆为人母,两个异族的女人产生了相同的悲悯之心。
伍家媳妇不愿塞图难过,劝了一句:“少奶,别看了吧!”伸手放下了面前的挡帘。
可是这只能把景象隔绝在外,并不能阻止哀音的扩散。塞图仿佛在一片致哀声响中分辨出了那个幼年孝子的哭泣,蹙起蛾眉,双手放在了裹着披风的腹部上。不一会儿,外边的声音猛然变得十分嘈杂,好像是一队人停了下来。车里的人听到车夫小声说:
“呦,那边来了顶官轿,怎么看着像知府大人!”
话音未落,天空里传来几声鸣锣开道的巨响,伍家媳妇入耳即惊:“真的,这可不是官家来人了吗?”
阿成一直坐在车帮上静观事态,另一名伙计广田早跳下去站在路口张望,此时疾步跑回,与同伴嘀咕了几句。
阿成立刻下车,躬身立于车旁向里面请示:“跟少奶回话,前边来了府衙的人,好像是知府大驾。广田看着不大对头,怕是要有事故。讨少奶示下,咱们是改道还是再等等?”
塞图不明白出殡的与官家会有什么纠葛,但猜想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个热闹不贪也罢,而况她已没有看景的心情了,于是瞥了身边人一眼。伍家媳妇早已按捺不住,她知道今天要是有了任何不测,自己必定难逃其责,得到这个示意后立刻向帘子外吩咐:
“这还等什么?当然是改道,快着些!”
外面迟疑了一刻,未见车马移动,又响起了阿成压低的声音:“伍嫂子,路口被堵死了,出不去。可掉头走那边,绕远不说,也,也不大相宜。”
听他言辞含混,态度不明,伍家媳妇一掀挡帘出了车,落地后质问:“绕远也比堵在这里强,你磨蹭个什么?那边怎么不能走啊?”
阿成却不再辩解,向前方以目示意,让她自己看。伍家媳妇掉脸远望,再回头看看堵住的路口,恍然大悟。原来从此巷前行,不远处即是安庆府的眠花醉柳之地,本府最大的一座销金窟懒春阁也位列其中。此刻天近晡时,正是各院开门起市时分,家家红灯高悬,艳帜飞舞;凭窗画眉,倚栏梳妆的妖治画面比比皆是,一派淫靡气象,的确不大适合女眷借道穿行。可是看封住路口的白衣车马毫无挪动的迹象,而且从街上传过来的躁乱声音愈加厉害,伍家媳妇权衡再三,决定还是先离了是非之地再说。
雇主发了话,车夫不敢怠慢,当即把住辕帮,吆喝那匹乌骓马调转方向。这条岔巷不算狭窄,可陈家为起坐方便,雇的是一辆宽座马车,如今却添了麻烦。车夫费了好半天力气才将马头勉强拉转,整个车身过长过宽,塞在巷道里动不得。阿成和广田帮着又推又拽,出了满头的汗。这时,从巷的那一端抬过来一顶八抬大轿,紫呢华盖,垂缨饰络,煞是气派。追随左右的是两个着青绸长袍,眉清目秀的小僮;轿子后边跟了长长的一队持械侍从。
车夫颇为无奈地嘀咕了一句:“又来了一个凑热闹的。”
广田迎了上去,想告诉对方且先停下,好给自己这边留出足够富余的地方,哪知刚说了一半,一个小僮上来抬手就扇了他一记耳光,嘴里还骂了一句。对方秀气得塞过女孩儿家,想不到张口出手竟是这等蛮横无礼。广田毫无防备,一下子懵了。段记的伙计几时在自家地面上受过这样的欺负?阿成登时火冒三丈,冲了过去;反应过来的广田也一把揪住那个孩子的衣领。轿后的侍从上来了几个,三拳两脚就把两人压制得动弹不得。伍家媳妇见势不妙,顾不得许多,赶忙奔过去解围。待看清按着阿成和广田的人身上的号衣,她心里一惊,脸上却是笑意盈盈,屈膝一福后说:
“军爷千万不要动怒,小孩子家不懂事,几位多多担待些!”
为首的见上来一个相貌可亲,衣着整洁的年轻妇人,言辞客气神态柔和,按着腰间刀柄的手松开了,但却依旧沉着脸,喝问道:
“因何挡路不走?”
“回军爷的话,前方街上遇到不测,无奈之下才退进了巷里,”伍家媳妇克制住心慌,从容了几分,“小人是恒茂段府的下人,奉主上一位少夫人出行,不想碰巧挡了几位公干,还望军爷容谅一二。”
那人一听她亮出名号,脸色明显一变,刚想开口,却从后边的紫呢大轿里传出一声:
“可是段记段少东的宝眷在此吗?”
这声音尖细绵柔,还带着几分沙哑,伍家媳妇和阿成、广田心里一抖,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三人最初以为可能是遇上了本省什么达官显贵,在温柔乡里享受了一夜风情后打道回府,可现在一听这话音都愣了,一时连轿子里的人究竟是男是女都辨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