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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儿依旧家常打扮,素罗衫裤外罩绿色的长身马甲,鞋头缀着同色穗子,手中捏了块白底绢帕,一角绣了几枝冒了嫩芽的柳条。一张清水脸,脂粉不施,眼神宁馨。段运昌经常在心里拿她与其姊相比,奇怪何以相貌完全一致的两个女孩儿,举手投足,眼波流转之间会给人那么不一样的感觉。姐姐犹如一朵半开的红花,芬芳四溢,鲜亮动人;而妹妹就像她帕子上绣的柳枝,清新袅娜,娇弱无依,且阳光雨露,雷霆风暴,皆默默无语,一般承受。像今晚这样急急地把自己找回来,一露面还是那么安安静静,不急不慌的。
只除了那一次。
段运昌在外面半醉而归,翠儿照往常来伺候更衣。灯下的一对眼睛藏在睫毛下,怯生生的不敢抬起来。他突然一把拉住了她,去亲那腮边的一抹淡淡的红晕。她像猛然受了惊吓的小鹿,挣扎、推挡、哀求、流泪,一如既往。但是这次段运昌不再怜惜忍耐,拦腰将她抱起,转身进了深垂的幔帐之后。次日酒醒,看她伏在枕上哭得伤心,段运昌立刻明白已经发生了什么,好言相慰时被她问出一句:
“我怎么去见小姐?小姐才是你娶的人。”
段运昌失笑,反问:“你不是吗?”
翠儿愣住,泪如泉涌,无论他怎样哄劝安抚,再无一语。
就是这样一副柔顺的性情,可有时拗起来,却又能把惯于说一不二的主人搞得甚是无奈,除却依从于她别无它策。那日,段运昌在书房查对药堂的年终账目,想起一张单子落在外账房,看看天气晴好,便决定亲自走一趟——坐了半日,也舒活舒活筋骨。刚迈出西跨院,就看到一个绿色身影闪进东边回廊的角门。段运昌立刻跟了过去,轻步走近,隔着一道门扇听到压抑的啜泣声。一步跨进去,果然看到了心仪之人。翠儿不想他突然出现,夺路就逃。
段运昌早有防备,一把按住,低声问:“为什么总躲我?”
翠儿不回答,拧着身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冷漠的态度令段运昌有些恼火,用力揽住后扳过那张脸,调笑的话未出口眼睛就瞪大了,那脸颊一侧竟赫然印了几个鲜红的指印,再看眼睛也有明显的泪痕。这当然要问了,然而问来问去她就是不说话。想一想满府上下除了自己,也就还有一个人敢动她,段运昌很有些生气,当即想去上房。翠儿无奈只得吐露实情,说是被姐姐教训了一巴掌,并指天发誓此事与奶奶无关,然后跪下来求他不要理会这件事。她不哭不喊,不闹不赖,就那么静静地,执着地看着他。段运昌没办法,只得答应,却在心里怨了妻子几分,纵使相信不是她出手以责,但红儿对同胞妹妹这样狠心,不能说与其主无关。
而后不久,暂时寄居的方汉洲夫妇搬去了陈宅,为调派下人的事段运昌与妻子在做客回府的当晚,大吵了一架,从此失和。自家里找几个奴婢给结义兄嫂使唤,他没有任何意见,反而感激妻子虑事周全。但是挑走了翠儿,实出他的意外。自己喜欢这个女孩儿,满府皆知。从名分上讲,红翠姊妹原本就是他的人。自那个醉酒的夜晚要了翠儿之后,只要不在上房就寝,他总是叫她到身边伺候,久而久之,府里人自然看得明白。以妻子的精明,不可能全然不知。最后连通家之好的陈江都看出了端倪,直言不讳地询问纳宠之期。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段时间税监署蓄意勒索,多方刁难,弄得他不胜其烦;柜上的生意又很有些不顺手,收房之礼怕是早已行过。以这样一种情形,当他初闻妻子的决定时,也只是表示出不大理解,问了一句何以单单要送翠儿去陈家,而不是别人。
谁承想,文氏当即一声冷笑:“官人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不能叫她去吗?”
听她语气不对,段运昌也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忍了忍:“她当然可以去,不过,你总该给我说一声吧?”
他的意思是,翠儿现在身份与以前不同,虽说没有正其名,却已行其实,有个什么去留变化,妻子至少应该先和自己打个招呼。不想这样一说反而激怒了对方。
“官人这话我倒不懂了,莫非我自己的奴婢,我都不能做主了吗?”
“你怎么这么说?家里事我多问过你一句吗?自然是你做主……”
“既如此,这次你也不要问。实话说给你,我今晚在那边提出送翠儿过去,周姐姐没有答应。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自己与翠儿的事她明明知道,可现在还偏要说出这样的话,好像是自己不肯割爱。以前还真以为她是一个胸襟大度,通晓事理的女人,而今再看简直不可理喻。这种口是心非,阴阳两面的做法令段运昌大起反感,索性挑明了道:
“行了,不用再说了!你的心思我全明白。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段运昌并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喜欢翠儿不假,可别说你让她去帮忙,就是你把她送给汝清或是方大哥,我也不会说个不字。”
“何必讲这样言不由衷的话,”文氏的口气很硬,“我几时说过要把她送人?”
“哼!那得问你自己!”段运昌扔下这一句,调头就往门外走。
文氏却上前一步拦住他,吃惊地问道:“你是说,我容不下翠儿?容不下自己的丫头?”
“这话你不该问我,应该去问红儿。”
“红儿?”文氏一头雾水,大为不解,“为什么要去问她?”
“那当姐姐的一巴掌打在妹妹脸上,现在你反来和我说什么容得下,容不下的话,简直可笑!”段运昌不顾妻子惊愕的表情,只当她是在装腔作势,越发不客气地说,“你文家陪得起安庆人人惊叹的一份妆奁,可惜,我段家的奶奶没这份肚量。”说完转身就走。
这句话太重了,文氏羞愤万分,指着丈夫的背影顿足质问:“官人,你说这话不太欺心了吗?”
段运昌已推门而出,动作太大,与门外的两个丫头几乎撞到一起。看到他铁青的一张脸,两姊妹连招呼都没敢打,瞪着他消失在门槛外。几步跨到回廊上的段运昌听到屋里喊了几声“小姐”,随后就是红儿愤怒的声音:
“大官人已经走了,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快滚!还嫌害小姐害得不够吗?”
当晚,段运昌没有再回上房,也没有命翠儿到书房去。
过了一日,伍家媳妇和小青奉命去了陈家。
段府已无老亲在堂,不需要子媳携手晨昏定省,但白日里人来客往,也有许多场合必须夫妻同时出面应酬。没有几日,恒茂的少东家和少奶奶又一起坐在席间的主人位上,谈笑风生,举案齐眉了。表面看,夫妇之间的这场争端以妻子的退让而告终,但是,一对姊妹花知道,他们把冷战搬进了各自心里。为此,红儿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如果不是她给小姐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事情也不会糟糕到如此地步。同时,她更无法谅解妹妹。府里的许多下人都发现,主人伉俪似乎很快就琴瑟重调,但他们身边的一对姊妹,却有如断了情分。
再度回到西院书房的翠儿,沉默依旧,柔顺依旧,只是不大有笑容。段运昌知道她的处境,更理解她的心情。在一起时总是千方百计逗她开心,偶尔也能令花容稍放,可那一丝可怜兮兮的浅笑反而让人感到心酸。
今夜之举,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叫映泉去的懒春阁?”为证实自己的猜测,他上来就问了一句。
对方点了点头。这个动作令他心头大喜,两步上来伸手就去抱那个袅娜的身子。
翠儿无声地闪到一旁,非常郑重地说:“我有话要和大官人讲。”
“好啊,咱们到里边去讲就是了。”段运昌嬉笑着又凑过来,一把拉住她拖进怀里。
翠儿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冷峻,两臂伸直向外推拒,字字清晰地道:“官人再闹,我就把全院子的人都喊起来!”
段运昌愣了,想不到柔顺无比的她竟也会耍泼“要挟”自己,转头瞟一眼黑漆漆的窗外,再看看那张绷得紧紧的脸,突然觉得别有滋味,举起一只白皙的手,将那葱管般的细指凑到唇边亲了一下,一笑:
“那好吧,就说说看。”
翠儿挣脱身子,提出要求:“请大官人这边坐。”
为她神情所慑,做主人的欣然就范。先在她的帮助下卸了斗篷,然后坐到外间桌旁。
翠儿守着规矩立在一边,低下头略想了一下,说:“今晚间奶奶请了郎中。”
“嗯?”段运昌一愣,“你说什么?你们奶奶怎么了?”
“奶奶从陈家回来后吐了,洪伯传曹三来家里诊了脉。”
“他怎么说?”
“请大官人自己去上房问奶奶。”
“现在?”段运昌又一次看窗外,转过脸道,“这时候她还不睡了?我明早再去就是。丫头,你把我急火火找回来,就为这个?”
翠儿见他不以为意,咬了咬嘴唇,突然正言厉色道:“大官人,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家小姐!”
“你今日是不是魔症了?怎么和我说话呢?”段运昌佯装板起了脸。
哪知翠儿并无惧色,仍旧执拗地说:“小姐是大官人明媒正娶的娘子,这个家一日也缺她不得。如今身子不舒服,官人不能连问都不问一声。”
“你教训我?”段运昌直视过去,眼里闪出一道光,“要是想找不自在,你趁早给我下去!”他放下了脸,起身就往里间走。
翠儿一把拽住他的袍袖,双腿一弯,跪在了地上:“官人,请听我说,翠儿只求你去看看小姐,这难道不可以吗?”
“她是不是……”段运昌突然意识到可能是妻子患了急症。
可还未待出口就给对方堵了回去:“不,不!小姐就是有些不舒服,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我干吗非要现在过去?”
“反正她这会儿最想见到你,你要不去一准后悔。大官人,求求你,你去吧,只要你答应了,以后翠儿什么都依你。”
这句话很有诱惑力,段运昌却有些不信:“真的?”
“翠儿发誓,如果说了不算就让老天……”
“行,行!打住!半夜三更赌的什么咒?”看她跪在那里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段运昌叹了口气,终于妥协,“起来吧,我去,我去行了吧?”
翠儿站起身,脸上有了暖意,像是唯恐他变卦似的飞快取来斗篷,重新服侍他穿好。段运昌伸手在她的腮上轻拂一下,克制了吻上去的念头,他知道一旦亲了,自己就会食言。
“满府里就只对你,我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临出门时,他嘱咐道,“不许走,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翠儿点头,挑灯送他出门。心里暗自想:“你若回来,就是我看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