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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文家的亲事,是已故双亲很早就定下来的,两家交换庚帖时自己才十二岁。只记得当时族里的一个姑太太陪着母亲去文家“相看”,回来后说了一句话:
“那是个俊俏灵慧的丫头,身子骨也好,蛮配得上咱家小官了。”
母亲的评价是:“总是知道根底的人家,错也错不出个大样去。”
五年后两家完婚,一场奢华大礼轰动了整个安庆府。但母亲,已无缘亲见。而最让段运昌心里难过的还不是这一点,当年那位姑母的话在婚后即被族人公认,可是母亲的判断,却好像偏差了几分。
文家的小姐,姿容出众,明慧动人。出嫁前因慈亲故世替父当家,历练得心思缜密,处事精明;口齿伶俐,落落大方。新婚燕尔两情欢悦,少年夫妇着实过了一段甜蜜日子。然随着时日流转,新娘换下喜庆的盛装,渐渐进入持家主妇的角色后,段运昌的失望就接踵而生了。倒不是妻子不胜其职,相反,作为日进斗金,家势繁盛的恒茂货行的当家少奶奶,文氏堪称上下圆通,八面玲珑。段家每日上门来的亲朋故旧,远近行商无以数计;求亲告贷,生意往来花样繁多,自她接掌中阃后皆能筹划齐整,应付自如,乡党同行无不竖指。以段洪的身份,偶尔在处理重大生意时与少东家难免亢言争辩,但对少奶奶却言听计从,执礼极恭。三世老仆尚且如此,家里其余人等还有谁不悦服?然而,段文氏外赢美誉,内孚众望,却偏偏没有降服住丈夫的一颗心。在段运昌的眼里,她是太过能干了些。场面应酬自然游刃有余,可是内帷深闺,却少了画眉之乐。
明澈如水,温柔安静的翠儿,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新家主的视野。
其实说起来,开始先引起段运昌注意的,是姐姐红儿。玉人一般的模样,开朗爽快,行事麻利。跟在当家奶奶身边,前后奔走,左右调度,很快就成了府里离不开的一个人。段洪凡有大事小情需要与女主商议或请示,无不由她从中穿引,没过多久,老管家就在主人面前直言夸奖:
“好灵个丫头,凭什么事,一点就透。”
起初,段运昌并不过心。直到有一回,红儿奉命跑到恒茂总柜上找主人有要事禀报,进了门却没见人影,所有的伙计都说不清楚家主去向,偏又各司其职,手头甚忙,不免有些怠慢。红儿心里着急,随口埋怨了几句。
主事的孙彪,人称孙二爷,是老东家手里使过的人,有几分脾气,便道:“姑娘,你来咱家日子也不短了,应该知道规矩。恒茂向来各有各的地盘,各忙各的差事。少东家没有吩咐我们整天跟着,如何知道他的行踪?人人都说姑娘能干,这点儿事情,还用得着我们给你添乱?”
红儿哪受过这个?一听就恼了,张嘴刚要给顶回去,翻心一想,徒逞口舌之利无用,能找回大官人把事办了是正经,不然白白讨回一场没趣,连小姐都得让他们小看了去。不就是找个人吗?能有多难?她开始专心琢磨,无意中隔窗一望,有了主意,两臂胸前一抱,笑言:
“孙二爷不必客气,你们找不来少东家,我倒不觉得难。可有一样,”她看了一遍眼前的大小伙计,“等下少东家回来了,孙二爷可怎么说呢?”
孙彪心想她一个姑娘家,就算肯舍下脸满街转悠去,一时半刻也寻不到人,而居然有这么大的口气,倒想领教领教了。于是张口就是一句:
“凭你讲就是!”
“好!”红儿眼睛一亮,“一个时辰之内,少东家回来,你们所有人输我一个月的工钱;不然,我请奶奶赏你们双份月银!”
这下店里的人都不忙了,手里的东西齐齐放下,愣愣地看着她。孙彪很是意外,想自己每月例银十两,下面所有的伙计加起来五两打不住,这俏丫头别是不知道行情吧?
哪知对方一眼看透他的心思,“哼”了一声:“堂堂段记大掌柜,不会连十几两银子的注都不敢下吧?”
这可给逼到墙角了,孙彪只得依从。
红儿毫不客气地吩咐一个离她最近的小伙计:“去,给我到对面荟春楼订一桌翅席,要他家最上等的席面。八两银子的订金,先从柜上支好了。”
小伙计是个刚学徒不上半年的新手,被她的口气震住,再一想也不能凭你张嘴一句话就拿钱,于是看看大掌柜,没敢吭声。
红儿不耐烦了,一把扯下腰间对牌,“啪哒”一声扔在柜上:“看仔细了,这东西总换得八两银子吧?”
段府的内用对牌,由当家奶奶文氏统一掌管,仆婢当差时向主人领取,支用钱物皆凭此据,用毕归还。红儿身份特殊,腰里始终挂着一个。
小伙计不认识,孙彪可不是头一次看见,同时心里也有点品出了真章,上去试探着问了一句:“呦,这是里边的奶奶要请贵客不是?”
红儿白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府里请不请客,不劳孙二爷惦记。这是我替咱们少东家订的席,回头让荟春楼的人给送到这里来就是。”
孙彪一听,知道自己输了。当即赔笑:“姑娘,咱们都是给东家当差的,什么事不好商量?我这就让伙计们出去找人,你宽坐坐。”说着招呼人上茶。
无奈红儿坚辞不受,耗到最后竟要以头上金钗作抵,亲自过去订席。孙彪没咒念了,只得命伙计照办。荟春楼就在对面街上,一听是段记的来头不敢怠慢,当下备料开工,不上半个时辰的工夫一桌豪席出炉,由店里的伙计挑着印有荟春楼字号的闽漆食盒,一路吆喝着送到恒茂的店里。倒不是他们有意招摇,而是规矩如此。凡客人订席出店,全是这样的做派,一为本家亮招牌,二为请客的东家做面子。结果,不消一刻满街满巷的人都知道段记又来了贵客。荟春楼当然格外巴结,随行还跟来了一位大堂主事,进门看见孙彪当即作揖问安,孙彪只得还礼,还得照例开发赏银。刚把送菜的打发走,段府的马车就到了。
停稳后挡帘一掀,段运昌从里面跳下来,昂然直入,见了人即问:“老孙,客人呢?为什么不直接请到对面去?”
孙彪苦笑,向后一指。
在段运昌惊讶地注视下,大模似样安坐一旁的红儿站了起来,躬身一福,娇容绽笑:“见过大官人,原是红儿有事请大官人的示下。柜上太忙,不敢烦扰,情急之下只好拿银子当灯笼使,好在总算把大驾照回来了。请恕红儿擅专之罪。”
孙彪在边上听了这番娇滴滴的回禀,顿时额头冒汗。倒不是心疼那十几两银子,估计少东家也不会苛责自己,所惧的是得罪了当家奶奶身边这么一位灵牙利爪的心腹,且今后怕还会是自己东家的枕边之人。
晚间回到家里,两夫妇说到这件事。段文氏笑个不止,还要红儿把细节一一道来。
最后,她忍不住对丈夫道:“这下,你该知道我们文家调理出来的人了吧?”
段运昌也很欣赏红儿的机敏:“嗯,倒是块好材料。只是……”他摇了摇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只是什么?不是我说大话,我们红儿也就是个女孩子,要是个男的,生意场上一准不输给人。”
“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个我信。红儿,”段运昌喊了一声,“跟我上柜上去吧,别人出徒得三年,你,有一年就差不多了。”
“奴婢去那里能做什么?也就在家里伺候我们小姐,跑跑腿罢了。”红儿接过主人的大衣裳,回手递给妹妹,神情颇有几分矜持。
“把你摆家里岂不屈才?出去到柜上做个大掌柜没有二话。”
红儿眨了眨眼睛:“做大掌柜?这如何使得?那不是抢了孙二爷的饭碗吗?”想到自己白日里给他吃的苦头,不禁掩口窃笑。
一直低头收拾衣服的翠儿说话了:“人家已经认错了,姐姐何必得理不让?一定要挤得人家没路走,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能耐。”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听进段运昌耳里,立刻明白自己刚才鲠在哪儿了,当即应和道:
“是这话,是这话!赶尽杀绝,非为上策。”
“你这话才叫不通!”文氏反驳丈夫,“今日如果不是红儿机灵,找不来你还不得耽误大事?柜上明明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嘛。”
“一个丫头,你让孙彪怎么放在眼里?三拜九叩?真是小题大做。”段运昌略显不悦。
丈夫的话让文氏很不舒服,可论理又驳不倒,便以退为进道:“总之今日是没有误了事,不然,看你还这么说?”
眼看夫妇两个要起争执,翠儿出来打岔了:“奶奶不是说要去荷花池看睡莲的吗?再不去天就暗了,又得推到明天。”
红儿显然也悟过来,赶忙在一边帮着敲边鼓。文氏这才起身,问丈夫要不要同去,段运昌觉得索然无趣,摆了摆手。
等主仆三个临出门时,他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了红儿:“你和孙掌柜打赌了?给,这是他输你的十六两银子。”说着果真从怀里掏了两锭银块出来。
红儿脸泛羞色,原地顿足:“他告诉大官人了?哎呀,那是我随口说的,他怎么当真了?”
文氏还想问什么,被她拉起就走。段运昌举着银子独自笑了——直到这会儿,他才觉出这个丫头的几分可爱来。
少顷,一个绿色的身影从门外闪进来,去而又返的翠儿奔了西厢房,大概是为主人拿遗忘的随身之物。躺在东厢房藤椅上的段运昌放下掌心的捧壶,穿过堂屋盯着那个隐入对面门帘内的苗条背影,陷入了沉思。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开始注意这个不声不响,浅笑盈盈的陪嫁侍女。
晚间席上灌下的陈年花雕渐渐有些上涌,一段冗长的回想更令他神思倦怠,好在终于到家了。段运昌一步跳下车,也不理大门两侧迎门的家仆说了什么,大步向里就走。他猜测支使映泉出来传话的人是翠儿,因为自己晚归后经常宿在书房,过来伺候的翠儿自然和在此当值的小厮比较熟。但是,这个丫头一向不肯主动接近自己,哪怕是在通府皆知了自己对她的态度之后,也曾竭力躲避过一段日子。除非他刻意安排,明白命令,甚而强行要挟,她才不得不从。是这样一种情形,今晚却突然有此非比寻常的举动,段运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有些不安。进二门时段洪迎面上来,好似要和自己说什么,他无心去听,摆摆手从他身边几步就过去了。
一路奔到后进西跨院,看见窗纸上映出暗暗一点烛光,他上了台阶,到门前一把推开,迈进房后四下里一看,空无一人。正在发愣,感觉身后微响,转过身去,看到在里间幔帐之后,走出了自己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