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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在几个月前也发现有了身孕,那时塞图刚得知怀了双胎不久。等到方汉洲第一次从江南回来,表兄弟俩可谓是双喜临门,为此还被段运昌讨了顿酒吃。一向俭省的陈江大喜过望,居然请那二人跑到荟春楼大大破费了一把。
“真是有意思,一家子的女人竟然同时有喜,前一个害过了口后一个就开始了。现在,就只差你们奶奶那儿没动静了,不过要我说,一定也快了。”
伍家媳妇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唉!我家奶奶啊,总是太劳过了。家里每日杂事多,上上下下一样也少不得她操心。大官人呢,外边也是一大摊子的事,近来又有些不顺当,难免烦躁些,那不前一阵子还和奶奶……”
塞图为人亲和,伍家媳妇与之相处日久早已不再拘谨,信口说了大半才悟到触及家主人的闺阁不谐,赶紧闭嘴。
塞图却已心下了然,故作不在意地说:“过日子嘛,哪有个不磕碰的?你们少东家和少奶奶都是直脾气,自然有什么说什么,说什么了什么。不过家里那份热闹,却也真真叫人羡慕呢!”
一席话顿时叫说走了嘴的仆妇心里服贴。明明是撞破了人家的隐私,却以三言两语遮饰过去,且婉转表示并不会就此生出是非。传言说这位关外来的奶奶出身大贵之家,伍家媳妇愈发信之不疑了。且不说平日里落落大方,进退有度的做派,就凭刚才那份不张不伐的个性,随机应对的手段,亦绝非蓬门小户所能调理得出来的。
塞图却由她那未说完的一段话,想到了去年中秋的一幕。
当时,自己刚被陈江夫妇从段府接回来。八月十六的夜晚,三家在陈宅聚饮。段夫人随行带来了一车女人孩子日常用的东西,并提出让贴身侍女翠儿过来帮着照应。陈家院窄屋低,用度节俭,男女主人身边各使了一个年轻佣人,是一对亲生的兄妹;二门以里有一个粗使的中年仆妇;门下用了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仆,再就是雇一个每日扣准时辰上门来给预备两顿正餐的厨子。一家人早晚的点心,日常针脚活计等事常常要周氏亲自操持。现在又添了人口,塞图想着日后身子渐渐重了,怕是有心也无力帮女主人分劳,文氏的主意或许不错。可自己的身份半主半客,既不好拂了对方一番盛情美意,也无法代主人应承,支吾其间感觉周氏有意闪避,想到他两家关系密切,何以推阻而又不肯明言,心里有些奇怪。乃至到了第二日,妯娌俩坐在后堂,守着针线筐闲话家常,塞图的一团疑惑才得以破解。
“莫非你不喜欢翠儿那姑娘吗?”
住在段府,没少和一对姊妹花打交道。在塞图看来,两个人都是一样的灵巧能干,妹妹的性子似更胜一筹,实在猜不透周氏拒绝的原因。
对方笑了:“那是个百灵百慧的人,模样齐整,性情又温顺,会有谁不喜欢啊?”看塞图越发纳闷,周氏放下手里缝补的一件小衣,先朝门外看了一眼,才调过脸低了些声音问,“嫂子在那边府里住着,就没看出点什么?”
“看出什么?他们家人来人往,天天不知要发生多少事情,我住在后边荷花池那里,就想看也看不到呀。”
“原也是,文家妹妹那么个性子,想来那些下人也不敢和你多口舌。还是我给你实说了吧。她要送个丫头过来我不拦着,嫂子能多个人服侍,我还能不愿意吗?只是送谁都成,单单翠儿我不能要。”
“这为什么?”
“那是段少东心坎上的人。他家上下皆知,少东家回府不要别的人伺候,独独离不开这个丫头。”
塞图想想,好似有那么点印象。可是这就更不能懂了:“既这样,文妹妹总没有不知道的,为什么……”
“所以我不能要呢!嫂子那么聪明的人,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塞图略一回味,当即恍悟。可转而思及段文氏的为人,实在不能相信竟也有如此“小气”的一面,不禁直言相问。
周氏撇了撇嘴,毫不为奇:“不错,那是个极大方爽利的,可这女人论大方也分地方不是?她家官人在外面逢场作戏,怎么胡闹她都不问。眼皮子底下的,可就大方不来了。当然,若是有一日她也和嫂子你现在一样了,别管它红蓝翠紫,我敢打包票,她再也不会拦着。”
和自己一样?塞图愣愣,看见对方瞄了自己肚子一眼,顿时会意。想一想,果真如此。自己从十三岁陪嫁到赫图阿拉城,看到的贝勒府有一家算一家,正房福晋无论来头多大,如果不育子嗣,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肩下的侧福晋们爬上来。虽说从道理上讲她们哪一个养了儿子都得算在正房名下,可谁又来保证丈夫的心也能一并留下呢?最麻烦的是日后庶子承袭了爵位和家业,感情上终归要隔着一层。自家格格嫁过来后倒是颇受偏宠,可安知这不是贝勒爷笼络科尔沁旗的手段?纵不是,格格总有红颜凋谢的时候,到时膝下空空,凭什么在贝勒府里立足?自己和丈夫离去时,格格刚生了位小格格,这要是以后不能得男,那贝勒爷势必移情更快,除非那生下阿哥的侧福晋愿意和格格一心,怕是还能有舒服日子过。可这,不是近于异想天开吗?
周氏见她低头不语,起了误会,笑颜安慰:“嫂子自然不必劳这个神,表兄和那府少东家不是一样的人,待嫂子可是一百一的顺心,等肚子里一双儿子落了地,就算再娶多少进门,也别想迈过你去。”
“看你说的。”塞图羞于辩言什么,却忽然之间对段府光彩照人,风光无限的女主人萌生了深深的怜惜。
脑子里正转着前景往事,耳边传来伍家媳妇的声音:“前边院子里像是有人来了,怎么听着像我们奶奶呢?”
塞图回过神来,仔细听了听,果然外院起了动静,忙让对方撑了把伞出去看看,自己就站在廊下张望。心想这么个天气,时辰又不算太早了,不大可能是段府的当家奶奶登门造访。哪知偏偏想错了,伍家媳妇没过去多久,就传来文氏娇脆的嗓音:
“这个鬼天,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又紧起来了?”
后院门阶处拥进几个人,打伞的打伞,提包的提包,中间簇拥着一位华服丽人,玉石底色的缎子斗篷自上至下,缀了两条闪着翠蓝光泽的羽毛,光华灿灿,夺人眼目。一站在门楼底下,她就伸手除去了头上的帽兜,露出高耸的发髻上左右一对赤金镶翠如意凤钗,下面一张精心修饰过的椭圆面庞,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杏眼明亮,艳光照人。目光扫到立于廊下的塞图,立刻笑着招呼:
“姐姐,好精神啊!没睡一会吗?”
陈家的雨廊并未连到门下,遇到这样的天气从院外进来就只能踏水而行。段文氏毫不犹豫,踩着湿湿的甬道一路直奔正房。在她身后,一个仆妇高举着一把大号的楠木柄油纸伞紧跟不舍。雨水倒是不曾落至身上,但腰间系的一条八幅月华裙的底边和长至脚踝的斗篷下摆,顷刻就溅上了无数水点。
塞图伸出双手迎了上去,握在一起后说:“怎么这个时候赶了来?别不又是凳子没热就走吧?”
“嗨,今日我们那位外头有应酬,陪松江来的客人在懒春阁摆台吃花酒,这还不要闹到后半夜去?我一个人在家冷冷清清的,想什么都没胃口。不如过来,姊妹几个凑凑热闹。”
塞图很是开心:“这样最好,咱们可以多说说话。”携手进得房里,转头去看没发现周氏的影子,她喊了一声伍家媳妇,“伍嫂子,去和罗四婶说,厨下今晚多加几个菜。”
“陈大奶奶就在那里,正交待他们呢。”
不待塞图再说什么,文氏的脸一沉,斥道:“怎么这样回话?一点规矩没有!”
伍家媳妇慌了,连忙躬身答应:“是!回奶奶,奴婢疏忽,下次不敢了。”
“没有下次!别以为人家和你们客气,你们就可以随便。在哪里当差都是一样的,该怎么的你自是知道。”
“是,”伍家媳妇应了一声,转对塞图恭恭敬敬地一“福”,重新来过,“给少奶奶回话,陈家大奶奶在厨下呢,想是已经安排了。”
“你过去看看,有什么要帮的没有。”塞图唯恐她不自在,找个由头打发了她。待其行礼退下才又看着文氏说,“干什么嘛?和我还这么客气。”
“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些下人纵不得。我们虽像一家人似的,可也……”
话没说完,被门外一个声音打断:“段奶奶又发威了吗?可别吓着我们两个小官人啊!”
周氏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阿凤和小青,她两个站定后对客人低身行礼问安;文氏两侧的红翠姊妹也向周氏道万福。
“看你把我们小官人说的,竟比女孩儿家还娇嫩了。是不是你怕惊了自己的凤凰呀?”文氏嘴里说着,却已上前拉住细看气色。
塞图注意到她弄脏了的裙幅,说:“妹妹还是先去换了衣服吧,湿湿的多不舒服。”
等主仆三人拿衣包去了厢房,周氏才借机告诉塞图,段家少奶奶原是替她送吃食来的。塞图怀孕之初住在段府,有一段时间胃口极差,几乎吃什么吐什么,搬来陈家许久也没见好转。段文氏认为双身之人,饮食至关重要,于是千方百计变换花样,不间断地往陈宅送各种菜肴点心,希望能使塞图大快朵颐。后来等基本可以正常进食了,她也已经成了习惯。像今日,阴阴的雨天亲自赶了来,只为又寻到了新鲜的美味佳肴。塞图感念不已的同时,想着只有等下开饭时自己努力加餐,才能不负对方一片心意。哪知此念一起,竟真觉得有些饿了。
桌子放好,盘碗上齐,因主客一共才只有三位,在周氏的坚持下,席上只留下阿凤伺候。红翠姊妹被请到旁屋另一小桌,由罗四婶代为招待去了。
“我今日带来的这两道菜,姐姐一准爱吃。”文氏的语气相当自信,向陈家的使女摆手示意揭盖子。
桌上多了两个普通的成化窑浅钵,配上顶盖通体白皙,了无足奇。然阿凤一一掀开盖后,一股奇异的香气立时扑面而来。其中一只钵里是葱爆肉片,红绿相间,鲜嫩滑润;另一只盛的是煨炖肉块,色泽金黄而透明,汤汁粘稠,味道清香而微甜。周氏大为迷惑,段府起居讲究,饮馔精洁,少有这样用料单一,颜色浓重的菜式,而居然视之为奇,郑重其事地送过来,太叫人费解。
塞图起初也没太过心,但等多看了几眼,鼻中又嗅了嗅,眼睛一下子睁大,笑容也溢了出来:“是羊肉和牛肉吧?”
段文氏对她的反应甚为满意,自矜地一笑:“方家少奶赏脸尝一口吧?看看做得地道不地道。”
塞图抓起筷子,连客气一声都顾不得,先夹了□□羊肉进嘴,细细品了味道,又捡了块煨牛肉吃,还未尽咽下去就连连点头了,并且再次把筷子伸向两个钵里。
文氏一下笑出了声,得意万分:“你说我怎么这么笨呀?我早该想到这里!要是早早开了这个窍,姐姐何至于受那份罪?”
周氏见塞图吃得甚为香甜,受了感染,也挑了一小片肉片进口,觉得和往日吃过的很不一样:“这牛羊肉要是能做成这个味道,那我也爱吃了。”
塞图终于放下双箸,用帕子拭了口,满足地说:“从出关的那天起,我就再没吃过这么可口的羊肉和牛肉。过运河前吃过一回,可那个味道啊,实在就不能说了。”
“既是这样,就多吃些好了。阿凤,”周氏吩咐道,“用调羹多取些放表少奶的碟子里。”
然而塞图摆手了:“不行,再不能吃了。赵婆婆说要少食,我今日已经过量了。”
“所以这次我没把她带来,就为得叫你痛快一回。”
“多谢妹妹,”塞图用手摸了摸腹部,“只是怕这两个小东西晚上折腾我,还是算了。”
“你既这么说,我也不能劝了。不过,还有两样点心呢,白放着实在可惜了。”
“点心?那你们两个怎么不吃?我是只能到明日再享用了。”
文氏故作神秘地道:“那东西不能放,一定要现做现吃。可是,周姐姐,我估摸着你闻不得那个味道。”
“什么古怪稀罕物?端上来看看总行吧?”周氏命阿凤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