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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安排的一个细节,不意引起众亲猜测纷纭。两道点心即刻上桌,各位或有猜准的?回来时跟了一个红儿,提篮揭开后,刚把碟子拿出来,塞图就惊喜地叫出了声:“哎呀,是奶饽饽!”等见到了下一层的一个兰花金边瓷碗,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天啊,不会是——酪吧?”
文氏吩咐:“红儿,给端过去,让方家少奶仔细看看。”
塞图接过那只碗,竟说:“我不管,今晚过量就过量吧!”然后用小匙舀着吃了起来。
不消一刻工夫,满满一碗桂花奶酪被她吃得光光的,席上几个人都有些看呆了。
抬起头来的塞图一看这种情形,不好意思了:“我,我是不是,是不是太贪嘴了?”
“没有,没有!喏,再来个奶卷?这个还没尝呢。”对方的胃口显然超出了文氏的想象,开心得不行。
“还来?这可真不能了。再吃我就连路都走不动了!”塞图手扶桌沿慢慢起身,面颊微红,“你们可别笑我,我想站一会儿。”
阿凤连忙过来搀了一把,塞图觉得立在饭桌旁也不像样,便提出要到外面廊子上去透口气。临出门时,回转过身子道:
“妹妹家有这样的好厨子,今日才显露手艺,几时也借我使使。”
不想文氏竟拒绝了:“这我可应不下,我家哪有这等好手?”
周氏问:“难道你又发现了新菜馆子?”
“馆子里的菜我怎么敢送过来,除了荟春楼,谁保得齐他们弄得干净不干净!”文氏转回了头,笑眯眯地看了一眼红儿,“这回啊,是我们这个丫头的功劳。”
红儿有几道拿手的点心,在段府颇为有名,但若说能烹制如此味道纯正,鲜香可口的北菜,周氏和塞图都不大相信。果然,这里面别有一番曲折。
前几日,家里来了客,红儿奉命去监厨。无意中发现大厨房里的掌灶许二,用才从市上买来的新鲜牛肉替换常用的猪肉做了一道烩丸子,结果菜送上去后客人十分满意,格外多打了赏钱。红儿好奇,探问究竟。许二不无炫耀地向她吹嘘了一番,说是自己泡茶店时邂逅一北地同行,二人谈得投机,交换了许多灶上的心得机巧。赶上今日府里宴客,许二接过菜单子一看,立时明白食客不是本地人,于是灵机一动,打破常规,奉上了一盘改良过的八宝肉圆。
“其实也没什么新鲜,凡从北边下来的人,填了一路清淡淡,甜稀稀的吃食,乍一遇到家乡口味还有个不喜欢的?”能得当家奶奶身边心腹红人的关注,许二比得了赏钱还美。
红儿大受启发,当下诱之以利:“许二哥,想不想到小厨房去当差?”
段家厨灶分为内外两处,二门以外的大厨房,司职全家仆婢日常饮馔及一般客饭;设在内进院的小厨房,专管家主夫妇一日三餐,至亲密友聚饮也多由此处照管。同为掌厨,两处的待遇地位不可同语,固定月例银高下有别不说,单客人开发的赏钱,内厨就是外厨的数倍,一年下来为数可观。许二焉能不动心?当时便求予以明示。红儿提出,只要他能烹得几味以牛羊肉为主料的菜肴,且口味地道,自己就向女主举荐换他进内院当差。
“姑娘一番美意,我也不能不识抬举。只是,”许二犯了难,“不敢瞒姑娘,要照你说的那样,我的手艺还不行。”
“那谁是行的?”
“这……”
见对方吞吐迟疑,红儿干脆地说:“你要是能给找来一个行的,我的话照样算数,至少提你每月二两银子。”
许二的胞兄许大民是恒茂的二掌柜,做弟弟的没有哥哥那副本事,一直在段府厨下执役。月银从最初的五百钱涨到现在的一两,多少还是沾了哥哥的光。此刻见红儿居然张口就许诺要给自己加到二两整,这虽比兄长差得远,却已直逼小厨房第一把勺伍老贵的身价。
许二有点飘了:“姑娘,可不是给我空心汤团吃吧?”
俏丫头当即不悦:“什么话?信,你就去做;不信,当我什么都没讲。”话毕掉头就走。
“这么说,他还是信了?”周氏抚掌而笑。
“那是自然,这就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文氏自得地说。
塞图想了想,问:“他找来的可就是在街上遇到的那一位?那人准是个北方人吧?”
“全让你说着了,就是那个人,听说是个地地道道的京厨!”文氏答了一句,然后转看红儿,“叫许二和他说,上咱家来干吧,也好见天换换口味。”
红儿摇头了:“说过了,人家也是在大宅子里掌厨的,不肯换主家。”
“是谁家的?别的地方不敢说,这安庆府的宅门里谁家有什么看家菜,我还多少知道一些,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么一位?”
“听许二说,也是自北边过来的,好像不长住,早晚还得回去呢。”
“那可就没法子了。”文氏有些怏然。
塞图却已相当感激:“就这么一顿我也知足了,难为妹妹惦记费心。”
文氏安慰她道:“嫂子别客气,这两道菜我不敢说,那点心我们红儿可是看了一次就会了,你什么时候想吃,说一声就行。”
“不,不,也就才摸着点儿大意思,”红儿谦辞,“离会还远着呢,不敢伺候方家少奶。”
“姑娘就是会说话。”塞图刚表示了一句,忽然看见周氏眉头一皱,转身掩口,是那种恶心欲呕的样子,“怎么了?心里不受用?”
周氏回脸取下帕子,指指那个空了的兰花瓷碗:“不行,我还真闻不了这个味道。”
塞图赶快吩咐:“阿凤,把它拿下去,顺便看看蒸饺好了没有,你们奶奶空着肚子呢。”
阿凤收碗进篮,又要拿那碟奶卷,文氏笑了一下:
“真那么受不得吗?我也来试一试。”探身在提篮边嗅了一嗅,凝神回味道,“就是奶香味嘛,掺了点子酸,我觉着还好……”
“好”字刚出口,猛然感到心底翻腾,似有一股酸液泛了上来,一手按胸,一手捂嘴,头扭向一边,红儿慌忙上前服侍。
周氏先是惊讶,而后笑道:“偏你会说嘴!莫不是也犯怀了?”
“去!”文氏缓过一口气,还击对方的揶揄,“别仗着自己得了根基就打趣别人,是龙是凤还不一定呢!”
塞图十分不过意:“都是为了我,红儿,快把那两碗肉也撤下去吧!”
“哪里就那样蝎虎了?我还没尝过呢。”文氏不许。
周氏也说:“菜不用撤,我也蛮爱这个味道的。”无意向外一看,道,“呦,雨住了!”
段文氏当晚回府,留守门户的段洪上来禀报,主人尚未归邸。
这是常事,文氏没说什么,直进了内上房自己的屋子。在几个贴身侍婢的照料下,更衣卸妆,净身通发,一把青丝用一只镶宝金钗绾了个松松的髻,坐在妆台旁接过一盏小丫头调好了蜂蜜的玫瑰露,刚啜了一口就猛地喷了出来。隔间收拾穿戴的红翠姊妹闻声而至,一个上来帮着抹胸捶背,一个喝问小丫头。小丫头吓坏了,讷讷难辩。
文氏摇手:“不是露的事。”
“会不会今晚过去受凉了?”翠儿想起在陈家换衣服的事。
“我就那么不中用?也没淋着嘛。”
红儿提议找府里的奶娘赵婆婆过来看看,文氏起初不肯。哪知没过一会儿又犯呕,这回吐了好几口酸水出来。她的身体一向很好,红儿有些怕了,自作主张传了赵婆婆。
老奶娘一进屋,听了两个侍女的描述,看看女主人的脸色,藏在细纹里的眼睛浮起了笑意:“奶奶不用怕,如果老奴没料错,怕是得给奶奶道喜了。”
对面的主仆三人闻言一惊,两姊妹齐声而问:“真的吗?!”欣喜之情一泄无余。
段文氏微有些恍惚:“不……不会吧?”
段洪被一个小丫头传进内院,迎面看到红儿带着赵婆婆走出来。红儿简言相告,奶奶身子不爽,需要召郎中进府。
段洪一愣:“奶奶回府时不是好好的吗?”
这就用得着赵婆婆了,她走近几步低语数声,老管家顿时疑云俱散,咧开紧闭的嘴,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不久,段府东角门洞开,二堂灯火通明。急匆匆赶至的郎中曹三,与段家已是两代的交情,虽已灭灯就寝仍能召之即来。可从马车上一步跳下来,一路走进段府大院,他就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深夜就诊,不是暴疾就是危患,但府里男女众仆居然毫无戚色,心里不免纳罕。当然,很快他就自解了谜团,也证实了赵婆婆的猜想。
上房的丫鬟们最先有了反应,一同拥至门槛内外,给主人叩头贺喜。
赵婆婆挥挥手道:“行了,都先下去。今日夜了,奶奶的赏钱明日再给。”打发了众人,她又转向里面,“奶奶好生歇吧,自这起就不能再那么劳乏了,一定要静心保养才是。”
红儿服侍文氏上了床,帘帐落下,灯烛剪弱。外间横条几上的香鼎里早已换了味道极淡的薰香,她四处检点一番,忽然想起好一刻没见妹妹的身影。虽然照往日的例,自己多在姑娘身边,她多在姑爷身边,可今晚情形不同,况姑爷至今未归,她又能跑到哪里去了呢?这样想着便出了房门,站在廊道上向下面的院子一看,立刻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翠儿正立在庭院中间的石子甬道上,向小厮映泉说着什么。红儿好奇,蹑手蹑脚下了楼,凑上前听清妹妹的声音:
“若找到大官人什么也不要讲,只想法子催他回来就是。”
那小厮点头,抬腿要走,又被叫住叮嘱了一句:“记住,先不要提家里请郎中的事。”
看那个青衣背影走远,翠儿转了身,猛然发现背后有人,吓了一跳。而红儿,也正站在黑暗里,愣愣地看着她。
她们是一对同胞姊妹,幼年双亲亡故,八岁时被本府最大的丝绸商号富通文记买下,做了文家小姐的侍从和玩伴。几年后文段联姻,姊妹俩作为妆奁的一部分陪嫁到了段府。红儿居长,因自幼孤弱无依,自觉有护妹之责,渐养成刚强好胜的个性;而翠儿始终在姐姐的庇护下,步步紧趋,形影不离,变得柔弱温驯。两人虽性格迥异却骨肉相连,感情至深,一个有了苦恼,另一个会立刻双眉不解;这个病了,那一个就能不吃不睡日夜守护。是如此亲密的一对姊妹花,进段府一年之后,却彼此生了嫌隙。文家小姐自嫁为人妇后上无公婆,成为段府名副其实的女主,每日里迎来送往,酬宾待客,家务浩繁。虽说段家不缺仆婢使唤,可总要有人总揽筹谋才行。文氏闺中即得历练,担负此任不在话下。红儿能干要强,很是投合主人的脾气,成为当家奶奶的得力臂膀。寡言少语,性情温和的翠儿,反倒在段家气派热闹的场面上难派用场,便退至主人夫妇的后室料理起居琐事。起先,红儿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自己事事挡在前面,做恶人不怕,只要能帮小姐就行;妹妹性子弱,躲在里面倒安稳。但是慢慢地,她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头了。大官人好像越来越乐于接近翠儿,对自己明媒正娶的娘子反倒日渐疏远。家里下人间的闲话慢慢多起来,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家小姐背着人独自在房里垂泪,才意识到事情的糟糕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