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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一章继续家长里短,性子急的看官未免觉得絮叨。可大战之前的歌舞升平往往短暂,况我们的男主女主也难得有这种享受,且让他们过一过这云淡风轻的日子吧。
青萍留字于07年11月18日午前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计,塞图抬脸看看窗外。正有一大块墨云压顶而至,难怪房里的光线骤暗下来。其实申时刚过,天色却显得很晚了似的。
自二月二龙头节过后,安庆阴雨连绵,数月不绝,每日里太阳露脸的时刻全加起来也超不过两个时辰。房中到处弥散着一股沤久了的霉气,衣袍衾褥,椅披桌帏,幔布帘帐,无一不是潮乎乎的。生于漠北,塞图不怕狂风暴雪,但这种浸人皮骨的阴湿潮冷,着实令人受不住。手中一件巴掌大的棉布小褂还未缝就,自己已觉十指泛僵,腰酸背痛,连低久的颈子都硬硬的。当然,久不放晴的天气只是原因之一,渐至笨重的身子也加剧了她的身体负担。
正打算站起来活动活动,突然觉得肚子里有一股力量向上一顶,随即又冲向一侧,令她心跳加快,两腿微软。
“怎么,你们俩又是谁先耐不住了?”抚住高高隆起的腹部,她柔声低语,脸上现出一片初为人母的慈爱与幸福。
凭经验知道,腹中很快还会重复一次类同的感觉,可能与前次方向一致,也可能相反。这令她比别的孕期母亲多吃了一份苦头,却也带来了双重的骄傲。
早在妊娠五个月时,段家请来的郎中诊出一个天大的喜讯,塞图怀的竟是双胎!当时守在身边的陈江之妻周氏喜不自胜,马上加倍给了郎中赏钱,待其走后立刻俯在她身前,又摸又听,嘴里不住地连连道喜。塞图简直有些傻了,欢喜得说不出话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告诉丈夫知道。
周氏替她讲出了这个心思:“嫂子,可惜他们兄弟俩都不在家,不然得了这个喜信,包管我表兄要跳起来,连梦里都得笑醒了呢!”
后来闻讯赶来的段文氏,人还没跨进门,爽脆的笑声已响起在陈家的院子里:“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喜事吗?居然一来就来了两个!”
如一阵风似的飘进门,一看见塞图立刻花容绽放,上前围着打量了好几圈儿,最后拉起她的一只手轻轻拍着:
“姐姐啊姐姐,那时候说什么来着?真真是天大的福相!天公地道,菩萨肯开眼的事,凭谁也拦不住!”
“我也是这么说的,只可惜不晓得表兄什么时候回来,真想早点给他知道!”周氏在一边又激动起来。
文氏当下干脆地说:“快!到佛前上一炷香,夫妻同心,自有默契。方家大哥远在江南,一定犀得神通,还不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此话恰合塞图心意。慢说断出双星在怀,心传报喜,就是单单祈求神佛保佑远行在外的亲人一路平安,她也早想焚香祝祷一番了。于是,三人一同来到周氏房里供奉的龛座前,点燃三支纤细的香烛,塞图净了手,怀着无比的虔心跪在蒲团上。上面供的当然不是草原天神亦或萨满神祗,而是中原大地一般妇道人家常敬的观音大士。隔着缭绕升腾的一柱青烟,塞图看到一张慈和端穆的面容,凤目低垂俯视凡尘,一个多月来为相思牵念辗转煎熬的一颗心,立时纷乱息止,清静如水。
方汉洲自接纳了段运昌的耿言力阻,暂时搁置了上京鸣冤的打算。待妻子妊娠反应不那么剧烈后,便在陈江的伴同下渡江南下,奔赴故土寻访亲人的安魂之址。当年,父亲和叔叔在收押应天府衙后被一道密旨斩决于监中,祖母等方家女眷接连辞世或生殉。十年之后他们安息何处,为人子孙不能不弄个明白。此外,原应天府府尹袁向天在方家一案后不久也被革职拿办,生死未卜,受恩深重焉能不查?当然,对方汉洲而言,此行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目的,那就是潜至祖居铜陵一带,找寻亡母的遗迹。想到她死得异常惨烈,如果再魂魄无依,做儿子的岂能安心。临行时,虑及家中剩下两个年轻女人,既不便也不安全,他有意留下一向和自己寸步不离的方奎。方奎本意不肯,尚未开口申辩,塞图已先行反对起来。争执的结果因为段运昌的介入而使塞图如愿。他认为南下之行任重道远,短日无回,虽然方汉洲功马娴熟,足以保护自己和陈江,但出门在外,所行之事又必须避让官府,险阻难料,多一个帮手总可令人放心得多。这样,待一行三人动身以后,段氏夫妇加派了两个年轻力壮的伙计到陈家听候差遣,帮着看家护院。
不知是真的心有灵犀,还是神佛显灵,在塞图拈香祈拜后不久,方汉洲等果真平安返回了安庆。
这是二人自成婚后最长的一次别离,彼此都牵挂得特别厉害。丈夫担心妻子的孕身,妻子既惦念丈夫的行止,又藏着一个绝好的消息急于相告。两个人见面后都不免有些激动,久久地抱在一起不愿分开,感受着对方熟悉而亲切的气息。
放开塞图后,方汉洲看着她的肚子打趣道:“两个多月没见,怎么大了这样许多?别是装了两个在里面吧?”
塞图大吃一惊:“你已经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我知道什么?没谁和我说什么呀。”方汉洲有些纳闷。
做妻子的始知他是信口戏言,矜持中带了几分羞涩:“承官人吉言,一年以后应该会有两个喊你爹的,你不烦吧?”
生活在淮河流域,周围都是汉民,塞图的语言受到濡染,第一次改称自己的丈夫为“官人”,也不再把父亲唤作“阿玛”,然而这些变化都没有所说的内容更令方汉洲震惊。他原本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每一个字,却又连问了两遍才敢相信,不由得一下从妻子身边站了起来,在房中来回走了两圈,又奔过来直直地看着那张下颚微尖,已恢复了几分红润的脸颊,眨了眨眼,问:
“我,不是在做梦吧?”
塞图仿佛在瞬间回到几年以前,看到了那个星眉朗目的异族少年。所不同的是那时的他神色冷漠,目光抑郁,远不是现在这副神采焕发的样子。
“是,官人,这不是梦。我们就快有两个孩子了。”
再一次得到证实后,方汉洲意识到对方称呼的改变,倒退两步,敛容正襟,躬身一揖:“娘子,生受了,请受为夫一拜!”
模仿着戏台上的口吻声调,一本正经,中规中矩,塞图何曾见过他这样?早已笑倒。夫妻两个又拥到一处,嬉闹缠磨了一阵。
突然,方汉洲似想到了什么,从床上翻坐起来,兴冲冲地说:“这应该让阿尔达他们知道,走的时候他说要我加把劲,我总算是不负众望了吧?”
“去你的!还有和人夸说这个的?”塞图的脸陡然羞红,嗔怪一声。
“那当然要夸!普天之下生儿子的多了,可一下子能生出两个的有多少?”
“你就那么肯定,一准会是儿子?”妻子的娇笑里浮起一丝浅忧。
方汉洲伸手把一缕散落的青丝抿至她耳后,低声说:“就算是你一下生给我两个女儿,我也一样谢你。你看,方家很快就不再是冷冷清清的了,以后永远不会了。”
塞图心底一热,眼睛有些潮了,脸上的笑意反盛了几分:“你喜欢女儿,那咱们就一样生一个,儿女双全,多好!”
“嗯,”方汉洲很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这样最好——巴颜阿大哥只给了一个扳指,不然,可怎么分呢?”
最初的欢喜过后,夫妻俩又一同沉入另一层忧戚之中,尽管这忧戚已被眼前的喜讯冲淡了许多,却依然令他们黯然神伤。此番南下,除了隐约打听到恩人袁向天可能遁入空门,逃过了当日一劫,余者皆无所获。方汉洲不但没能找到父亲等人的灵柩,尤使他痛心的是,在铜陵查访了很久,也没有寻到生母的任何踪迹,甚而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呢?等再过几个月,孩子落地了,想告诉他们一声都不能。”轻抚着妻子的腹部,方汉洲的神情无奈而感伤。
塞图抱紧他的一条胳膊,把脸贴过去,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幼长在千里草原,征战杀伐,荒冢遍野,遗骨横陈,在她眼中原是常景。可若说在这风清水秀,繁华似锦的大江南北,却也有亲人死散,灵址无觅的遭遇,就难免叫人心痛了。
一月后,段运昌传回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他在和江南一家丝绸行交往应酬间,无意获悉有人知道袁向天的下落。方汉洲得知后十分高兴,因为如果一旦找到恩人,不惟报答之愿可了,而且很可能同时也查到了亡父的埋骨之处。掐指算一下往返时日,塞图离临盆还有不到三个月,自己即刻启程,完全赶得回来。于是依旧是原班人马,在重托了段运昌夫妇之后,方汉洲再度过江,二下江南。
丈夫这一次离家,已经又过了近两个月。只是有了前次的经历,塞图不那么心神不宁,日夜牵挂了。另外,也许是产期临近,肚子里的胎儿仿佛越来越急不可耐,早晚间动得相当厉害,牵扯了她大部分的精力,静下心来想丈夫的机会几乎没有了。
段府照顾得格外精心,不但隔些时日就找郎中过来诊脉,女主人也跑得很勤,每次来都带着段运昌的奶娘赵婆婆,给怀头胎的塞图多方指点和安慰。塞图牢牢记着一句劝告:少吃安睡多走动。每日里拖着个沉重的身子,趁着天放晴的那么一刻功夫,到陈家后院子里转转。哪知今日自午后起,阴云厚重雨脚不歇,这眼看着不但没有停的指望,怕是还得下来一场大雨。腹内终于安稳了,塞图扶着床栏站起来,心想只好去廊上走一走。一手撑在后腰上,一手扶住门框,刚刚迈出腿去,就看见段府打发过来伺候自己的伍家媳妇从前院进来了。
那女人看到立在门槛处的孕妇,冒雨穿过庭院,快走几步来至跟前:“少奶奶,雨又落紧了,可出来不得。还是在廊子里转转算了。”
“伍姐姐,我正这样想的。”塞图伸过来一只手。
二人沿着回廊缓缓而行,没走上几步,塞图忽然驻足,手抚肚子微躬了身,眉峰一蹙。
伍家媳妇明显感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用力攥了一下,连忙问道:“怎么了,少奶奶?是不是里边又动了?”
“也不知怎的,这几日两个小东西总不安生,常在里面胡乱踢蹬。”塞图缓过了劲。
伍家媳妇想让她坐下来歇歇,塞图不肯,于是只好小心随侍着,又道:“看这架势,一准是两个小官人——那女孩子断不至这么折腾人的。”
塞图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却也知她是好言讨巧,怡然一笑。看看外面渐大的雨势,随口问了一句:
“这半天怎么没看见小青?”
“回奶奶的话,小青在厨下呢。陈家奶奶忽然想吃香菇鸡蛋蒸饺,她帮着阿凤预备去了。”
塞图被提醒,想起家里的另一桩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