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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自家当年一门忠义,父辈兄弟三人年少从军,屡立战功,方氏三虎皆为中军大营佼佼名将;祖父更以四十年尽忠护国的功绩傲视群雄,位及人臣。这样的人家居然被扣上通匪谋逆,结党弑君的滔天罪名,顷刻间大厦倾覆,家毁人亡。奸党势重不假,权宦当道是真,但如无天授,又怎么可能铸就如此百年未闻的冤案?父亲生前旧部反上潜山,当不只为自己的性命与前途,忠臣屈死,君置枉然,怕才是最令人灰心与失望的根源。当然,也有持他见的苏子岳一流,以为故主蒙难属小人误国,乌云蔽日,坚信天理不灭,终会云开月明。孰是孰非,方汉洲不是没有想过。相反,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实实在在地讲,他更愿意苏子岳是对的,尽管为此萧志国也发了毒誓。然从威海码头下船伊始,触目所及,吏治、军风、民意无不令人失望,即使如段府这样家资殷厚的大户,段运昌这样精明绝顶的人,也饱受税监滋扰,百般寻计而不得解脱。他问得很对,内阁辅臣,秉笔阉宦,无论怎样炙手可热,权倾朝野,亦在一人之下,天心不回,任谁也莫可奈何。
方汉洲回过了脸:“前几日汝清曾说,圣躬违和,久不临朝,大小国事竟赖方相一力独撑,可是真的吗?”
陈江知他用意,想了想,不再宽言以慰:“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吏部每年下发省域的各级官吏,谢恩出京不过在平台面北行礼,从无人有幸得识天颜。方相全盘主政不假,日理万机,秉烛达旦,身染重疾却不能告假,为什么?——无人接替!可处理吏员委任升迁等一应军国要务,也不过是按例票拟,进呈天庭。”
“照此说来,皇上尊养深宫,依旧是圣裁独断?”方汉洲脸色稍黯。
陈江看了一眼段运昌,似乎有所犹豫,但最终道:“果真如此,万民之幸。可是,内相顾公公在京师唯我独尊,朝廷遣至各地的税监主事诸多不法,自那年大学士赵志皋、沈一贯两位大人而下,廷臣谏者不下百余疏,递上去没有任何声响。高淮在辽东什么样子,哥总不会不知道吧?”
“看安庆足矣!现在大小商号人人自危,填进多少都不能换来一声满意,哪里来这么大的胃口?还不是因为有‘老顾’在京里撑腰!”段运昌没能忍住,发了牢骚。
说来说去,朝政依旧把持在权宦手中,比之于十年前,甚而有过不及。
“在关外的那几年,真是连做梦都想回来,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一天,……”方汉洲低下头,咽回了后半句话。但很快又抬起,脸上那份幽暗一扫而尽,目光变得犀利而明亮,“就算是天不假时吧,可我已等了十年。这十年里的每一天,我的心从来没有真正的安宁过,总觉得有很多双眼睛在天空望着我,等着我。不管是不是圣心已回,也不管那起小人气焰多么嚣张,我都无所谓。方家不绝,就要讨回公道!正恶混淆,忠奸不辨,七尺之躯生有何趣?直不如死!”
“说得好!”段运昌一掌拍在桌上,箸匙俱动,“大哥不愧忠烈之后,不畏强佞,不忍辱苟活,令人佩服!此次进京但有所需,倾我所有,全力相助,绝不食言。只是,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恳请大哥指教。”
见他突然郑重其事,戏谑之态全抛,方汉洲有些意外,不觉正色以对:“誉兴,自家兄弟干吗这么客气?”
“大哥要为方家雪恨,丈夫之志誓不可夺,生死祸福全然不计,顶天立地,男儿本色。上得京师,天遂人愿固然可喜可贺,万一不测,留下嫂子弱子在怀,试问大哥,叫她何以自处?”
方汉洲万不料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愣在座位上。
段运昌不容他多想,后边的话毫不曲隐,劲诉如风:“依嫂子的个性,必追随而去。只不知大难临头,满朝文武谁是义薄云天的袁府尹袁大人?孤儿远遁,身边哪里再找得一个忠勇不贰的奎叔?”
“誉兴,你……,你太过分了!”
如此红口白牙咒人妻子,且句句戳人肺腑,别说是结义弟兄,世仇宿怨也少见,陈江忿然,一下站了起来;方汉洲脸色霎变,眼中骤起寒意。
段运昌却气色如常,语气归复平静:“大哥,求教。”
只沉默了片刻,方汉洲冷静下来,轻问:“你是说,我做错了,不该上京?”
“不!错不在此。”段运昌向后一靠,坦坦然然回了一句,“如果一定要去硬拼,就别娶嫂子,更不该带她回来。”
话说得相当明白,却也责备得很重。陈江顿悟其意,只觉做法过激,担心表兄不能承受,正想出语缓和,听到段运昌又说:
“大丈夫做事斩截果断,妻孥财禄皆身外之物,尽无可虑。果真抛舍得下也罢,不然就是相负,心何以安?况且玉石俱焚,又怎么对得起奎叔当年拼死相救?更不说令先高堂锥心沥血,舍命保全的一片苦心!”
方汉洲半天没有出声,面色却一点点缓和过来,最后以一种感激的目光望着对面的人:“在威海卫见面的第一日,阿勒叔叔就说,和少东家做朋友,真够味儿!”
一语换来三个人的笑容,席间的气氛立刻变了。
陈江知道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事,至少暂时不会发生了,心里特别高兴,落座之后认真地问道:“誉兴,是不是已经有了权变之法?说来听听。”
“既然大哥已经决定等到明春,数月之隔,变数多多,何不从长计议?”
乍一听好似遁词,然细辨之下不无道理。明知此刻时机不佳,动则不智,那就不如静观其变,细加筹划,赢得胜算的把握或许可以大些。这样一想,三个人都不免轻松了许多,主人开始重新劝酒让菜。
段运昌却别有所求:“大官人赏饭吃吧?五脏庙早已反了多时了!”
陈江笑允,伸头一看才想起刚才为说话方便,支走了唯一的使女,如今只好亲自劳步去传。刚来到门口,就看见一个袅娜的身影自廊下转了过来,走到近前却发现并不是阿凤,既奇怪又有几分歉意:
“姑娘是客,怎么被支使出来了?”
翠儿手里提了个细篾竹篮,站定后低头施礼,微笑着说:“阿凤姐姐正在听我姐姐讲桂花栗子方糕的做法,想着几位官人的酒许是差不多了,奶奶就让我把米饭和点心送过来了。”
进了屋依次行礼,而后将提篮放在桌上,揭开盖子端出一盘子枣泥核桃酥饼,掀去隔屉又取出一大碗碧莹莹的粳米蒸饭。取一双干净筷子夹了两块饼放在小碟子里,分别送到方汉洲和陈江的面前,却给自家主人盛了碗饭递过去,柔声禀道:
“陈家少奶说,特为给官人预备了三丁素馅包,再蒸一刻就好了,这就送过来。”
段运昌眼光扫过她的脸,没有出声。
方汉洲看那碟子里的点心金灿灿的,也是真饿了,拈起尝了一口,甘糯酥软,齿颊留香,于是问:“誉兴,怎么没你的饼?”
“我不爱那甜腻腻的东西,陈家嫂子的素馅包子才是一绝,比扬州馆子的只上不下。每次我来,别的都无所谓,独这一味是断断少不得的。”
翠儿差事完毕,席前一福,躬身而退。
看着她的背影,陈江想起一个很有趣的话题:“少东家何时纳宠,我们该预备贺礼了吧?”
方汉洲先是一愣,随即会意,也跟着去看段运昌,可想说的话未待出口便咽了回去——对方居然皱起了双眉。
“怎么了?难道不是一件喜事?”陈江也注意到了,感到奇怪。
段运昌露出一丝苦笑:“男人遇上这样的事,可有不喜的?我也用不着假装圣人。不过,我现在可没这份兴致。”
感于刚刚对自己诤言以劝,方汉洲格外关注对方的情绪。仔细想了一下,悟出其烦恼所在。朝廷派下来的税监顾承禄,依仗义父顾焕庭的权势在安庆地面八方勒索,为所欲为,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段记恒茂以商界翘楚首当其冲,饱受其害,更是人所共知。段运昌少年当家,谋变应对,言语便给历练得颇为出色,一向为人乐观豁达,天大的难事总能设法破解,少有愁眉不展的时候。此刻竟至对纳小收宠兴趣索然,可见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烦扰,莫非这一回破财亦不能免灾吗?
“‘小顾’究竟想怎样?真要榨见了底才肯罢手?”
“若只为几两银子,倒也罢了。”段运昌摇摇头,“税监署已经缠了我们有些日子,三番五次流露出意思,想插手利丰银铺的生意。”
“打的什么鬼算盘?虽说是奉旨敛税,可总不能敛到人家钱箱子里去!”陈江很气愤。
利丰银铺,是安庆府包括段记和姻亲文记在内的六家最大的商号聚资而起的一家钱庄,找换赢利倒在其次,主要是为了几家大贾调集资金,周转货物,抵押经营方便可靠而设,是个名符其实的公共钱箱。其中并列前两位的大股东除了恒茂以外,还有一家以做茶叶生意为主的福茗堂货行,东家姓季,单名一个云字。此人也是早间拼得几十年艰辛才创下了一份家业,如今年过半百,大部分生意已交付到长子季平的手里,老爷子每日品花养草,闲怡弄孙,好不悠哉。然精神矍铄,把揽全局,逢大事依旧一言九鼎。季家老二季宁,表字禹文,走了读书赴举的路子,数载寒窗苦熬下来,再两年就可以参加本省秋闱大比,光宗耀祖,改换门庭指日可待。段运昌与季氏兄弟从小结识,长大后走马章台,外场厮混,交情很不一般。按季云的说法是深憾膝下无女,才只能眼睁睁看着段家的佼佼独子最终成了文记的乘龙快婿。陈江的首任弟子即季家长孙。其余三个商号是安庆最大的一家镖局——万记庆远镖行和名菜馆荟春楼以及林氏祥如典当行。六户人家非亲即故,关系切近,联手足以操控安庆日常营生的命脉,为生意而起的银铺□□深密,非同一般,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岂容他人染指?
“公公做生意?这可是个新鲜事!”方汉洲意会不到安庆富贾的深层忧患,只是觉得其事荒唐无比。
哪知段运昌冷笑一声:“这算什么?还有更离奇的呢!漫说大明两百年天下,就是从古至今,你们可曾听说过太监逛花楼的奇闻?”
“啊?真的吗?”席上另二人异口同声,眼睛瞪得滚圆。
“街上早传遍了,开始去懒春阁的时候还换顶轿子,弄身穿戴遮遮掩掩的,后来上天吟小班索性原装原样,只差执事仪从,鸣锣喝道了!”
方汉洲不解:“这却为何?”
段运昌讪笑:“满庭芳什么地方?不亮出牌子,他们那份材料也能进得去呀。”
想想刚才他讲的天吟小班独特的进门规矩,多少文人雅士尚难蒙得垂顾,更勿论一介阉人。
陈江已是鄙夷至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他们凭什么?甚而连……”
他引了李义山《无题》诗中的一句,前者说的是西晋韩寿青春貌美,为司空贾充招为掾吏,贾充之女无意自帘中窥伺,对韩寿一见倾心;后一个典故指魏曹植曾作《洛神赋》,叙述与伏羲的女儿,后溺水洛河而亡的女神宓妃相会的事。其意无非讥讽顾承禄无貌无才,居然妄图花魁一睐,未免不自量力,更何况他连个男人都算不上,以阉身嫖妓,岂非荒唐至极?只是太过粗俗的话说不出口而已。
“果然是闻所未闻。”方汉洲也只剩下叹气的份。
段运昌挖苦了一句:“这还不是和‘老鸨立牌坊’一样千古不遇?也好流芳百世了。”
“太监逛花楼,老鸨立牌坊。”陈江轻轻念来,点头一笑,竖起大指,“少东家,真真绝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