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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陈江，段运昌知彼犹如知己，断不会领他去懒春阁那种奢靡之地，但自品尝了天吟小班的独味秀色后，一心认定应该很配总角之交的风雅才情。趁着这次小醉，他从对方书箱里随意捡了一篇字作为门砖，居然一敲即中。只可惜陈江不胜酒力，坐到满庭芳中堂的大书案旁时，竟至睡意酣浓。这时，围坐谈笑的才子佳丽们开始对阵联句，几轮下来互有输赢，难分伯仲。最后是一名唤桂枝香的姑娘想出了一举定局的办法，即主方每人取竹纸书签各写下一句上联，挑客人从中抽取一枚，然后在一柱香燃尽之前集体应答下联，对出佳句则为赢，换来的是下次来访直接进园的嘉奖；答不出则为输，两月之内不准登门。众人觉得这个主意蛮有趣，纷纷附议。于是，主人们退进香闺各自拟句，客人们留在原地坐等。此时的陈江散了几分酒意，懵懂之中仍不辨身处何地。一会儿，姑娘们出来交卷了，写好句子的书签全插在一只檀木笔筒里。西江月因段运昌带了个醉鬼来心生不快，有意作弄，指明要陈江来抽取。结果他迷迷糊糊的被推上前，信手拈出一签，上书一行蝇头小楷：
“武陵春风住尘香”
众客一经细品就慌了，知道遇到了至难的出句。其中“武陵春”是词牌名，后面几个字是两宋女词人易安居士的名作起句，全文是“风住尘香花已尽”，如今被重新组句，立时机巧多多。一为词牌名加一半首句；二为语出名家名作；三是意顺境圆。如果仅从语义对句，没有任何疑难，门外街上随便找一个念过两年书的，都能易如反掌地应对，何况在座诸人。然而现在，则应以词牌领起，后缀当篇首句的一半，且必须是大家之作，如此方对得上机巧，兼以期限局促，这就直如登天了。那边早有红袖酥手点起一柱细细的香烛，很快散发出一阵似有若无，飘渺虚幻的香气，若在往日必能摇动心旌，煽情似火，可现在却只烤出满额细汗，一腔惶惶。看着眼前这些满腹锦绣，自命不凡的风流雅士，或是眉头紧锁，闭目无言，或是摇首扼腕，顿足捶胸，天吟小班的姊妹们表面上娴雅悠然，实则忍不住在心中窃笑。当然也有个别暗怀忧虑的，想着如果他们当真输了这一局，就不得不和相好分开好一阵子不得见面，不免又怨恨起始作俑者和那位写下此句的逞才之人了。眼看香火已剩下短短一截，有人耐不住出来对句了，但不是对仗不工就是机巧难全，越急心越乱，越乱越出不来好句，渐渐地大家开始相互责怨，讪语讥嘲。
段运昌知道事态至此，败局已定，自己在这种场合是没有扭转乾坤的本事的，只好先和心仪之人提前话别。原是游戏取乐，他也没有太介意，倒是西江月倾心至深，竟至悄悄红了眼圈儿。虽是风尘中人做作惯了的常技，总让人看了怜惜。想想有些好笑，自己和一干书生在冥思苦想，饱受煎熬，可那抽了考题的人却置身事外，睡眼惺忪。段运昌过去用力摇动陈江，想喊醒他。这一举动提点了其他客人，始悟此人的可恶和怪异。他从进门起就伏案酣憩，几乎声息不闻。寻欢买醉古来有之，可还没听说有买独自蒙头大睡的，天吟小班最末一等的姑娘香茶陪坐，也要纹银数两，这也算得上是天价一梦了吧？
一个秀才走到近前，大喊了一声：“快看，香就要尽了！”
陈江迷离的双眼赫然睁大，果然看到香案上一个闪着微光的亮点。定睛再看，发现了周围人的脸色，莞尔笑曰：
“对句可有了？”
众人几乎同声惊呼：“你没睡着啊？!”
段运昌愣了愣，一把抓过那张书签，举到他的脸前：“只剩这一句了。”
“武——陵——春——风——住——尘——香，”陈江的眼神重新迷蒙起来，念完后转看所有的人，随口低吟，字字清晰，“临——江——仙——梦——后——楼——台。”
语落香尽，满座哑然！惟有余烟一柱，清渺虚浮，回绕不绝。
方汉洲听得目瞪口呆，住了一刻突然拍案而赞：“妙！妙啊！‘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这是晏叔原的《临江仙》嘛！”冲着表弟一竖大指，“绝对子！真真的绝对！”
陈江仿佛不堪溯往，面呈愧色，摇头不语。
段运昌意犹未尽，津津乐道：“至妙处尚不在此。当时汝清的对句一出，不惟惊倒四座，而且暗合了一道机缘！那拟写出句的你道是谁？正是班子里的词赋圣手，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一位，花名正是临江仙。你说，冥冥之中竟会有这样的巧合，不是天意是什么？只可惜，我们陈大官人自那次惊鸿一瞥，从此瑶台无迹，害得满庭芳的第一朵花封笔至今，再无佳作，任谁也劝不回转啊！”
“真的吗？”方汉洲感到惊讶，以目质询主人。
陈江终于开口：“你别信誉兴，他这人惯会夸大其词。荒唐胡闹，一次足矣，岂可二三？要我说这杯中之物，终归是害人的东西，绝贪不得。”
方汉洲并非要听他的反躬自省，只得再问：“我是说那位词赋圣手，果真一直不再动笔？哪不是枉担了这个美名？”又转向另一位，“不用说，少东家素来惜玉怜香，莫非这次就不肯出以援手，忍看玉颜清减，花黯香残？”
“我？人家分明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才不去讨那个没趣。”段运昌喟叹一声，继而忽发奇想，盯住方汉洲道，“大哥即这么说，何不亲身一试？或许可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当真救得名姝重放，也算积德行善了。”
“积什么德？缺德差不多！”陈江断然否决，“嫂子刚刚传出喜信，你就怂恿我哥去取乐，居心不良，是不是还想害第二个呀？”
段运昌哭笑不得：“你这叫什么话？口口声声总说我害了你，我到底害了你什么？阁下凭那一句对子，现在已经名满安庆，‘醉才’美誉直逼李青莲，读书人有几个能比的？自家兄弟我就不用你谢了，可也别总这么耿耿于怀的！至于说到大哥，正是因为嫂子子星降落，需要善加保养，我才有此提议。调理安胎是他们女人家忙活的事，论不上咱们爷们儿操心。我帮大哥寻寻开心总没有错吧？怎么就成了居心不良了呢？”
“苏秦凭一张嘴挂六国相印，你也不差什么，多荒谬的话到你这里都能搅出理来。”
“不过，临江仙似乎不大对路子，”段运昌根本不再理会他，自顾仔细筹划起来，“恐怕还是得去懒春阁，我想起来了，她家芷艼蘭擅长剑舞，没几下子身手还真登不了她的门，连中军督府都有慕名前去切磋的。怎么样，大哥？这个一准对你的胃口！”
方汉洲看他说得甚为起劲，已不似玩笑，不得不诚恳表明心迹：“誉兴，你我兄弟不用假客气，老弟一片盛情，我只能敬谢不敏。和汝清一样，我对那种地方也没什么兴致。”
“怎么？嫂子家规这等严苛吗？看着不像啊！”
“……”对方摇头不语。
段运昌自然不信他会惧内，塞图亦非狮吼之相，却猛然想起陈江姑母的出身，有所意会，歉疚地一笑：“嗨，不过想着齐人之福，天下皆欢，就连那……”只说了半句，他觉得既已了悟内中忌讳，又何必枉加解释，干脆就此中断了话题。
陈江趁机转回起点，一指桌上的菜肴：“看看，原本是说这盘鱼的，结果被你绕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已经没一点热气了，阿凤，”他吩咐自家使女，“端去蒸一下。”
等撤下冷肴回锅，做主人的亲自布让了其它几味菜品，又为席前空杯重新注满，轮到段运昌时，他伸出手掌盖住杯口，借机说话了：
“此乃‘狂药’，害人不浅，小弟不敢再添。”
陈江哼了一声，看到刚才他自罚时用的三个白色瓷盅，提壶全部倒满，退回座位，坐稳后警告：“再多话，我用那副套杯灌你。”
方汉洲看着杯中的液体，闻到一股醇冽的香气，笑道：“其实，酒的别名有很多。陶五柳称其是‘忘忧物’；苏东坡叫它‘钓诗钩’。最有趣的是佛家，虽禁饮却常有弟子破戒，便以隐语代称，为‘般若汤’。可见，杯中物没有不同，饮酒人却各异，于是便有这许多切合不同心境的名目，然后，大家各喝各自的味道。”
段运昌点头，同时又有它论：“这几个名里我最喜欢‘般若汤’，别看是隐语，可到底出自佛门，透着一股豁达，比什么‘忘忧物’、‘钓诗钩’大气多了。但它还不是最好的，酒的代名，我以为应当首推两汉的‘欢伯’。简约直白，一语中地。酒嘛，原就是为人解忧消愁，寻欢找乐的东西，当以这两个字最为上品。”
陈江欣然应和：“有道理，这个名字确实常为人用。元好问有一首《留月轩》，我觉得还合今日情形。”
他起身来到窗下，正是满月时分，帘栊大敞，暗蓝色的夜空里灼灼一团皓月，光泄万里。迎着当窗皎辉，他开始吟诵：
“三人成邂逅，又复得欢伯；欢伯属我歌，蟾兔为动色。”
沉寂了片刻，段运昌直言评议：“不错，除了第一句，余者皆对景。”夸完了诗又接着夸人，“到底是陈大官人，有睿智无迂腐，才情双绝。这买卖人家往往对自家兴发秘诀隐讳莫深，独我不然。我逢人便讲，恒茂有成固赖祖上之功，然传至我手日渐兴隆，并不是我段誉兴有多大的能耐，实得于身边有益友仰仗。”
“胡说！”陈江气乐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有什么能让你仰仗的？再绕着圈子骂人，我断了你的‘欢伯’！”
“不然不然，虽说我泼银子助人从来不眨一眨眼皮，但亦仅此而已；你不同，你能给我的，银子买不来。”段运昌说得极其恳切，举起酒杯，“汝清，做兄弟的敬你，我先干了！”仰头一气饮尽，然后亮出杯底。
陈江心头一热，笑容有些尴尬：“不是狂话，就是酒话，谁也拿你没办法。”说着举杯至嘴边，高高扬起，遮住了激动的面容。
方汉洲在一旁看着，第一次体会到两个人非同一般的情谊，有些感动。不料，等陈江喝光了酒，段运昌持杯在手，即转向自己：
“能和大哥做兄弟，是一大幸事。原来打算回家以后好好热闹一番的，现在看来还得等些时候。回来说这道‘太极双鲈’，刚才抬杠归抬杠，其实我心里也赞成汝清的想法。那盘子是给外人看的，自己人，只要把鱼留下就行了。所以，现在敬这杯酒，并不是冲那几桌欠下的酒席，只是为了你和嫂子。大哥怎么待嫂子的，我全看在眼里呢。刚才提到懒春阁、天吟小班什么的，哥就权当是酒话好了。小弟祝大哥和嫂子白头到老，来年喜得贵子！”端起余下的两个酒盅，依次喝干。
方汉洲甚为开心，毫不犹豫，饮干了面前满满一盅酒。
陈江点点头，很满意：“一个晚上了，也就这几句还像样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