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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女主人所言,摆在前厅房的一桌酒宴,已在几位女眷的说笑之间先一步开了席。
席上所陈大体与后院一致,只多了两三样菜肴,尤以中间一道最引人注目,是两条装在黑白双色,形似太极的圆盘里的鲜鱼——一条清蒸,一条红烧。
段运昌一见这份出于安庆最负盛名的馆子的看家名品太极双鲈,立刻瞪圆眼睛,惊叹一声:“乖乖!老兄,你发财了吧?”他抬脸看着主人,问,“不是说‘小酌’的吗?你陈大官人几时变得这样阔气起来?居然让荟春楼的金字招牌上了宵夜的饭桌!”
“你少来啊!”陈江显然惯于密友间的这种戏谑,笑语还击,“简直是狗咬吕洞宾,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定是你嫂子才吩咐人叫来的。看你刚才一进门那样,活像关了三天三夜放出来的,总不能再从我这里出去的时候,还饿得打晃吧?”
段运昌不予理会,转向方汉洲:“大哥,你是不知道,荟春楼的菜就一个字,贵!普普通通一桌‘海陆同春’,没十五两银子吃不下来。看这盘鱼了吗?顶上小菜馆一整桌子的菜钱。主料产自松江渡虹桥下,当地的名气也就罢了,可运到江北还能活杀,别的馆子全没这个本事,只有他家厨子行,端的是独门绝技。回头你先品为快,我包你不再有别的想头。”
方汉洲十载匿居关外,虽是后金掌国贝勒的座上客,一日三餐并不缺少珍馐美味,然苦寒之地的饮食远不能与富庶江淮的盛馔相提并论。尤其入住段府受到殷切款待,对此更是亲领实受。但此刻听他一番话,仍觉有夸语之嫌。仔细打量了那道菜之后,淡然一笑:
“做生意嘛,原就胜在一招鲜上。这家馆子的手艺且放到一边,菜式设计倒颇动了些心思,先这盛鱼的家伙就很是别出心裁,难为他们怎么想出‘太极’的名目来。”
“精辟!”陈江如遇知音,大感快意,“凡事说破不得,这鱼本水中之物,无论产自何地,自然吃的都是一个‘鲜’字。当真辨之,百味类同。如今被安上一个特别的名目,即刻身价暴起,倍受追捧。一干食客趋之若鹜,到底是吃鱼呢,还是吃这个名?”
段运昌哂而驳之:“又是你那番谬论!吃东西当然首先吃它的味道,不然换一丛稗草过来,别说这个太极盘子了,就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也只能烧出一把灰来!”
陈江击案切责:“胡言乱语!你我见识不一,口齿争搏而已,怎可出语伤人?”
段运昌稍一愣怔,旋即醒悟。自己刚才择言不慎,比喻失当,拿稗草替换鱼装盘子里,等于以人为畜,难怪对方瞪眼,赶紧拱手赔礼:
“失言,失言!又给仁兄捉住了。没的说,小弟自罚三杯!”
伺候席面的阿凤相当默契,瞬间就倒满了三个小盅,段运昌二话不说,一一饮尽。
陈江却不依不饶:“巧言令色,徒为诈取杯中物耳!”
“那你说怎么着?要不,凤姑娘!”段运昌略放高了声量,“去灶间装一碟子干草棍端上来,我当席咽了就是,不然你家大官人顺不下这口气!”
阿凤强自隐忍,终于绷不住,背身而笑。
陈江也被逗乐,把头一摇:“我家干草还留着起灶呢,没的给你糟蹋了!”
“得理知让为君子,咄咄相逼是小人。”段运昌咕哝一句,就手夹一箸近在眼前的凉拌笋尖,吞了下去。
方汉洲一旁观战,心中暖意骤起。以前在辽东自己的小院里吃饭,总是独居上位寂寞进食。虽有情投意合的人相陪左右,但未成大礼前彼此身份有异,尽管被照顾得无微不至,却总少了些亲和随意的味道。若是与图日格、巴颜阿等人聚餐,就更受约束,因为贝勒府规矩森严,一禁高声喧笑,二则平素不许滴酒沾唇。一群刚勇少年被这样管着,一顿饭自然吃得快捷无比,难得会有人言来语去,逞舌斗嘴。像眼前这般家人聚饮谈笑无忌的氛围,实在是从未有过的惬意享受。心里一高兴,也忍不住加入“争讨”,侃侃而论:
“誉兴虽然用词欠妥,倒也言之成理。吃菜嘛,当然先吃一个味道,然形制与名目却也不可完全不顾。同样一尾鱼,一条肉,置之粗瓷亦或细盏,卖相有别,情趣大异。菜品可口,器具上乘,是为佳肴。卖家盈利,食者欣然,何乐不为?若只求烹熟果腹,除非得以,又比茹毛饮血强了几分呢?其实,刚才汝清所恼亦无非是措辞置人不堪,若只取其意,自不必计较。说起来,全是一个道理而已。”
二人相交以来,段运昌第一次见他如此兴致闲逸,加之居然给自己帮腔,立时开心不已:
“着啊!这才叫精辟呢!稗草之论不谈了,我换一个说法,彩缎美则美矣,若得牡丹、芙蓉助阵,岂不更显绚丽?此之谓‘锦上添花’。又好比买醉看花,即使丽质天生,终少不得钗环脂粉,蝉纱罗带,置身灯前月下,相得益彰,必颠倒众生,倾城倾国。”
“嗯,”见他眉飞色舞的样子,陈江点点头,“怨不得唐人称酒为‘狂药’,足下只饮了区区三数,竟已乱了几分性情。段少东自是早已跻身‘众生’之列,只是不知那倾城的是谁?倾国者又谁?懒春阁的醉观音,还是天吟小班的西江月?”
段运昌十六岁接掌恒茂,凭父辈打下的坚实根基和天生资质,把一盘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向起居豪奢,手面阔绰。江淮乃膏腴繁华之地,扬撒千金而照样气定神闲的人家不止恒茂一户,但青春年少,任性纵情者唯段记未满加冠的少东家一人。双亲高堂前后辞世,既逼使他经风历雨,千磨万砺,却也大局独揽,全无管束。一份独有的潇洒立于殷厚的家底之上,立时名扬两淮,使之成为茶楼酒肆的座上宾,更是烟视媚行求都求不来的恩客。虽说外间应酬总难免逢场作戏,然流连花国却是少年郎本性,何况是这么一个独当一面,家财万贯的阔少,想不风流都难。好在他质本慧洁,尚能把持,不过偶尔放纵,并未广结孽缘,是故恒茂基业稳固,声势渐隆,掌舵的少东家益发成了欢场中的稀罕物。陈江提到的醉观音和西江月,是安庆府艳帜高扬的两朵名葩,也是段运昌为数不多较常来往的两位红粉知己。
“我又那句话犯了阁下的忌?”听出主人语涉讥嘲,段运昌执词一辩,“若又是那‘红颜祸水’之训,仁兄多虑。小弟虽无金刚不坏之身,却也修得了几分定力,别管她是何方神圣,至多为之颠,绝不为之倒,你就放心吧!”
“我有什么不放心?这本花账该是令阃和你算才对,与我何干?别是狂药发作了吧?”
“我清醒得很!你三杯莲花白就想醉人?笑话!”段运昌自负地一笑,但转而很有几分认真地道,“当然,我等俗人若是真过了量,其态不雅必遭人笑,比不得大官人纵情豪饮,狂发出来的却是冲天才气。天吟小班的临江仙,仁兄没有忘吧?想当日陈大官人语惊四座,力挽狂澜,一旦赢得芳心迷醉,至今依旧思眷连连啊。”
此语一出,陈江还没怎么,方汉洲先暗吃一惊。刚才在边上听他二人一番唇舌,多少也明白了个大概。段运昌留情欢场不足为奇,自己在威海卫下船的当晚就曾亲眼见识过,但若说自幼一心苦读圣贤书,天性淳静内敛的表弟,在经历了近乎家毁人亡之后,还会涉足烟花柳巷,甚而欠下风流孽债,这也有点太不可思议了。心头所想一时无法贸然出口,不由直愣愣地看着对方。
陈江见到这副表情,猜到□□分,立刻对引火上身之人起了怨怼,斜了他一眼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你少害人吧!”
“怎是我害了你呢?言过其实!谁不知道临江仙是出了名的心高气傲,徐芝言才气不算薄了——前年本省秋闱位列三甲——跑到满庭芳扔了多少银子?不过换来清茶一杯,隔帘数语。倒是老兄你,拼醉一语既蒙美人垂顾,也够得上安庆府一段佳话了。”
几句话勾起方汉洲的好奇之心,越发急于获悉内情,掉转目光盯住段运昌。后者释然,亦乐于揭开谜底,好整以暇地先啜饮一口主人谓之的“狂药”,而后闲然话来。
自从由段府引荐至一户茶商家,为其年仅六岁的长房长孙开课启蒙之始,陈江过起了每日里循规蹈矩,起坐有序的刻板生活。经年累月,无意改变。段运昌以为如此苦行僧似的熬忍时日,实在白白辜负了春花秋月,屡次提议带他出去“耍乐”。无奈陈江认定二人家世迥异,度日方式不可同语,坚不肯从。最后在一个万家灯火,举城同欢的上元之夜,两人聚饮,彼时陈江因才德两全,渐至在富贾商家里有了些许名气。新年伊始,几户家有稚童需要开蒙的竟然争相迎请礼聘,心里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酒至迷醺,为段运昌花言巧语骗进了平康之门。
安庆府上等的销金窟有两家。
一名懒春阁,华宇高楼,雕梁画栋,陈设名贵,饮馔精洁;挂牌的姑娘美貌出众,各怀绝艺。当然,春宵一刻值千金,若非囊底丰实的绝不敢问津,登门寻欢买笑者非富即贵。头牌名姝有两位,一名小晓月,妖娆美艳,善吹一管紫箫,裙下恩客以权高位显著称,据说本省三司均暗访过其香闺;另一株花名醉观音,身姿曼妙,舞技超群,捧家多为两淮富商,段运昌就是这位花魁娘子的入幕之宾。
打擂台的另一家叫天吟小班,卖场名曰满庭芳,青砖灰瓦,白墙素窗,尽弃奢华。登门者一文不费,却须以琴棋书画之作进献,待里面细加赏评,得到首肯方许进门,否则无论身份贵贱,财势高低,一律闭谢。有幸入园者亦无酒筵供奉,终日只有茶点待客,然清淡细巧,不让名店。陪侍诸芳皆以古词牌定名,淡妆轻抹,婉丽动人,文采飞扬,谈吐清雅,是一种别样的勾魂摄魄。置身其间,绝无喧嚣嬉笑闹耳,惟有琴声流水萦怀。初次临趾者往往痴迷沉醉,忘却寻花问柳之心。此等楼院摒弃重墨浓彩,扫尽戏颜浪色,正是文人雅士的洞天福地,伏案饱览典籍的夫子们争相来寻求“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绝妙佳境。不过,既是相玉采玉,也就所费不菲,碰到切中心意的同样可以一掷千金。凭此另辟蹊径,魅力独彰的手段,几个回合斗下来,天吟小班不但没有冷场,反而与懒春阁平分秋色,挣下安庆府花国的半壁江山。
段运昌本不是什么饱学之士,也没有足够的雅兴,却以年少朗俊,财雄势盛撞开了满庭芳的大门,而且博得班中对弈高手西江月的芳心倾许,成为安庆地面跨揽双峰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