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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九儿迟疑了一刻,堆出一脸笑容:“听说是税监署的顾公公。”
“当啷!”段运昌摔掉了手里的汤匙,乳白色的三丝羹汤汁四溅。
“告诉他,我不在!”
一声怒喝吓了段九儿一跳,一时既不能走又不敢劝,无奈之下可怜巴巴转望到客人位上。
陈江只好说话了:“誉兴,总躲着也不是办法,早晚还不得碰面?”
段运昌想了想,猛地起身,一把扯下胸前怀裆,愤愤地说:“不错,这是我自己的家,我躲个什么!小九儿,”他叫了一声,“走,换衣服,一起去拜会税监大人!”
刚要拔脚,想起还有客人,抱拳施礼,含笑致歉:“怠慢了,二位仁兄稍候,容我出去打个呼哨。这顿酒刚喝出点味道,别让什么乌七八糟不相干的人搅了咱们弟兄的酒兴。”说罢掉头离去。
方汉洲深感不安,喊住段九儿,问了一句:“你家老管家可在?”
果然,一桌酒宴最终未能尽欢而散。主人自一去,直到日暮西山也没能再回来。其间,段洪代东家过来照看了一眼,敬了盅酒匆匆离去;后又来了一次,进门后就连连作揖赔罪,声称失礼,却绝口不提主人何时返回。方汉洲、陈江意识到事情不妙,主动提出散席,段洪连声告罪,二人自不会介意,只在心里替他的东家捏了把汗。
一晃,方氏夫妇已在段府住了近一月。塞图疲于惊吓和劳顿的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
做客安置的“曲院荷风”,是段府后花园里的一座别院。塞图从丈夫口中得知,其题名典出江南著名的“西湖十景”,觉得确实雅丽脱俗,颇对景致。小院临水而居,构建不拘常法。正房五间,东房两间,既无门房,亦无后院。最令人称奇的是,从堂屋设于屏风后的一扇门开出去,只有两厢回廊紧贴正房后背,再无院墙遮挡,甚而没有樊篱。几层石阶连着一段碎石甬道,蜿蜒曲回,竹荫满地,通向一片风清水净的荷花池。如今秋凉渐起,池内并不见一朵粉白姣妍,然绿盖田田,令人可以想见得到炎炎夏日的盛景。
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安宁闲静自不待说,却也相当寂寞。
倒不是主人冷落怠慢,自安顿下来后,女主文氏不但拨了上房一个得力的丫头跟过来伺候,且于每日午间或傍晚,亲自过来询问起居,这在家务浩繁的她已属不易。塞图感激之外甚觉不安。只是丈夫一直忙于外间奔走,经常一去就是整日。院里除自己外就只有主家的一个婢女和一个三十上下的仆妇,碍于身份有别,她二人自是谨严守礼,不敢随意说笑。再者,塞图虽通汉话,仅限于北地,对南省之音颇感隔膜,只听上去莺莺燕燕,婉转悠扬,却不大弄得懂意思,当然也就难于交流。所幸,尚有腹中孕育的小生命相陪。
自那日在潜山晕倒,苏醒过来后得知遇喜,塞图顿时兴奋不已,精神大振。首先想到的是花烛之夜,自己面对为亡母而黯然神伤的丈夫说出的一番话。
当时自己说:“天神护佑,方家一定会重新子孙满堂!”
的的确确,无所不能的天神一直在庇护着他们。从走出赫图阿拉城的那一刻起,千里行程,穿山越水,虽险阻重重却总能逢凶化吉。而今,门庭孤冷的方家又迎来了后继血脉。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人欣喜的呢?不一会儿,丈夫冲了回来。当时,韩秀姑按郎中的嘱咐,亲去料理补养身子的羹汤,留下自己独坐床头遐想无边。
丈夫像一阵风似的扑到跟前,一把抱住她的两肩急急地问道:“是真的吗?这可是真的?”
自己只含羞点了下头,尚未答出一个字,就被他紧紧拥进怀里。紧跟其后进门的方奎一见此景,慌不迭地往外退,脚步太急,险些被门槛绊倒。余光瞥到这一幕的塞图并没有挣扎,依旧被动地任由丈夫搂抱自己,格外地温顺。
过了一会儿,才贴近对方耳语轻问:“爷,你怎么了嘛?”
一语惊醒几于癫狂之人,方汉洲松开铁钳一般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外表看起来并无异样的腹部,异常激动地说:
“你不知道,我,我有多高兴!”
这焉能不知?较之于常情来说,这个喜讯对丈夫而言绝不止是初为人父一重意义,更何况仅仅这重意义,已足以令人舞之蹈之,自然难怪他如此大悖常态。
从那一刻起,做妻子的,开始慢慢感受到来自丈夫的点滴关爱。
再度从潜山启程时,方汉洲坚持要她重新坐回车里去。登车后,塞图才发现那里面原有的一铺细篾竹席已经换成了更为舒适的龙须席,自己不知其名,坐上后却觉温软无比。那层席子的下面蓄了厚厚的褥子,侧面还多了一个垫腰的抱枕。山脚下告别,韩秀姑捧来一满筐新采的山花,清香扑面,鲜艳欲滴。方汉洲特为嘱咐方奎将之拴在那辆马车的后面,以便妻子坐于车内,隔着后窗即可一赏芳颜。上路后天气晴好,行道坦直,车速却始终保持着不颠不摇的平稳速度,以致于半靠在车中的塞图几度安然入梦。
进段府后不久,丈夫托主人请来郎中看诊。这一回切脉得出了与前次完全一致的论断,塞图已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临盆之期预计在明年的春夏之交。而此刻,母子安好无虞。方汉洲这才松下一口气,始而放心地忙去了。
丈夫的性情和对自己的爱重,令塞图感到莫大的欣慰。这一切,显然已经超越了嫁前的预想。一身盛装,端坐喜炕那一刻听到的女伴们的种种评议,以及由此而生的一份忧虑,更是彻底地烟消云散了。
但是,伴随着源自丈夫和胎儿的双重幸福而来的,还有一份她从未体验过的强烈的妊娠反应。
或许是水土大易,又值季节更替时分,怀了头胎的塞图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这样“娇气”起来。首先是饮食不适,除了进府当晚在水阁吃了一顿舒服饭后,她几乎再未临桌开怀过。理家精明,处事干练的文夫人新婚一载,喜星未动,独对此束手无策。请教于稳婆郎中,也无外乎“调理”二字,然大费周章之后的结果不但毫无效应,反给客人平添了歉疚不安。此外的另一重苦恼,是自从进了段府后,塞图不分白昼睡意浓重。晚间尚好,只白日里的思倦很是麻烦,尽管主人从不见外,可到底身居客边必要的礼数不能不顾。故而每逢乏力支撑时,塞图便借口清静,独身踱步至后门外,隐身在荷花池边小寐片刻。
今日起身不久,丈夫同往常一样出去了。勉强应付了早起的一顿茶点,她随手捡出自家书箱里的一本册子,坐在前院廊下翻了不上十页,困倦便悄然袭遍全身。又撑了会儿,纸上的字迹变得模糊起来。塞图知道,此时只要双睑一合定会即刻入梦,可总没有做客人的大白天在院子正堂阶前酣然大睡的道理,赶忙起身招呼侍女小青,言称要去房后水边走走。
小青不过十三四岁,圆脸翘鼻,双髻高绾,前发覆额,余者垂肩。乍看之下面相憨厚,实则伶俐无比。听见客人发话,照规矩低眉顺眼地请示是否需要随行,被拒后轻巧挪步,至堂屋屏风后开门掀帘等候。躬身待客人走出,放下湘竹布边的帘子,直看着那个细苗的身影隐入一片竹林间,才摇了摇头走回到前边去。刚到阶前,迎面看见在“曲院荷风”当差的伍家媳妇送完早点器具回来了。
对方进了院子,眼光转过一圈儿后低声问:“人呢?莫不是又去了后边?”
小青点点头,回道:“可不是,看了会儿书,想是又倦了,才过去的。”
“唉,”伍家媳妇叹了口气,“那么个娇嫩的人儿,犯怀犯得也忒凶了些。偏生又不在自家房里,总这么撑着真不是个事。”
“伍嫂子,你也觉着方家少奶有点受罪不是?”
“吃不得吃,睡不得睡,带着身子的人最怕的两样,她都占全了,还不受罪?”
“其实,咱们少东家和他家大官人已拜了兄弟,奶奶也没拿她当外人,何必非要这么拘着?”
“总归初来乍到的嘛,凭怎样迈不过一个礼去。”
二人随口闲聊着,伍家媳妇看了看天,道:“青妹妹,趁这会儿空闲,太阳又好,帮我拴上绳子,我去抱被子。”
小青很不解:“啊?又要晒呀,不是前日刚刚晒过的吗?”
“小姑娘家家的,懂什么?昨天晚上又吐了不少,虽说当时收拾净了,可捂了一夜,保不准那铺的盖的上面不沾上星点味道。犯怀的人,最闻不得这些。”
“看你,说得真真的,像是自己闻见了似的。”女孩儿咕哝一句,转身而去。
伍家媳妇朝她的背影瞪上一眼:“你以为我没闻过怎的?我自己两个小子都生落了地,还能不知道那个滋味?”
两个人分头忙了一阵,把两床簇新的缎面夹被晾晒到院子一角,伍家媳妇拿了个藤拍子,背抵阳光一边拍打,一边语重心长地告诫道:
“你记住,妹妹,这辈子既托生成个女人家,那就有的受了。旁的不说,一经让人讨亲讨了去,多则几载,少则一年,没有不遭这个罪的。大户人家的奶奶,小门小户的媳妇,就算是皇后娘娘,十月怀胎,一朝临盆,凭你是谁,再别想逃过这份一式一样的苦头。”
“可也有那不生养的,怎说都一样呢?”
“不生养?”伍家媳妇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那可就生生熬不出头了。远的不说,咱铺子里大掌柜孙二爷家的二房奶奶,原是苏州机户的女儿,买过来不过百十两银子的身价,仗什么爬上去管了孙二爷的家?还不是头胎就养了儿子?他们家大奶奶娘家倒是有些根底的,可嫁过来这许多年,连个姑娘都没得,如今还不照样吃斋念佛去?”
“可也是啊。”小青点了头,随即有所联想,“依你说的,咱家奶奶也得早早遭了这番罪过,才不致以后没了靠,对不?”
伍家媳妇收了拍子,笑了:“这又得两说了。论理呢,自是这么回事。不过,我看咱们奶奶倒不一定全指着这个来栓大官人的心。”
小青愣了,想了半天不得其解,连忙追问,哪知对方笑而不答,怎么也不肯再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