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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设在西跨院书房的堂屋，传了翠儿过来伺候，门槛外亦只遣段九儿一人等候召唤。席上很自然地谈及远客来归的目的，方汉洲倒十分坦率，直言要不惜任何代价为家门一伸冤屈，昭天理公断于天下。
“你打算托哪一家代递诉状？留都按察使司，还是中军督府？”陈江外表一派斯文，却出语简利，不似一般读书人谈吐曲隐。
他口中的按察使司本是掌管一省司法刑狱，纠劾不法的机构，与主管一省民政和财政的布政使司及掌统一省军事，管辖全省卫所的都指挥使司，合称三司，堪称地方省内的三权鼎立。万历二十四年春，方汉洲的祖父，江浙都指挥使方鸿遇，凭借数十载戎马功绩与为官资历，被朝廷特辟为南京守备，兼领中军督抚佥事金印，总镇江南五省政务，成为留都三司的正印长官。如此手握南省重兵，官居五军都府要职而后又位列公侯的方家，综观朝野，也只有雄踞关外，镇守辽东，同样以军功起家而加封宁远伯的李成梁或可比肩。事实上，最终把这个功勋卓著，权倾江南的名门望族送上不归之路的，也正是这份威震朝野，万人瞩目的殊荣。待其子孙悟透这一点，已是多年以后的事了。现在，陈江所要问的是他的表兄——方家唯一幸存的遗嗣，究竟要从哪一道衙门口开始他的陈冤之旅。这也是段运昌十分关注的事，因为能否翻过十年前的这桩旧案，不仅决定方氏一门荣辱，也关系着陈江甚而恒茂段记未来的命运。
想不到，对方的回答大出二人的意外：“此案非同一般，今日想拨云见日，必得不徇常法。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
“哥的意思是……”陈江有些不敢相信。
但随即听到一声十分肯定的答复：“不错，我要进京！”
“直诉大理寺？”见对方果然怀此悖常之想，熟知当朝例律的陈江很不以为然，“意欲求何人代手？”
方汉洲似乎也明了这一点，反诘：“重案翻核重审，牵涉甚广，忌讳颇深，试问谁敢挑这个是非？”停一停，又自问自答，转了一句文，“故而无他，惟凭己耳。”
在座二人皆已与他休戚与共，听这一番话无不感到震惊。
陈江理解他复仇心切，却不能不为之陈清利害：“此乃天大不智！越省申诉倒还罢了，别忘了，这是以民告官！”
自古官庶高下，犹如霄壤。历朝同律，草民百姓状告本朝命官，即使赢了官司照例也要承受厉裁，多为流刑以上的重典。所以，非到万不得已没人肯这么做，只因至好的结果也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方家获罪，功名尽失，侥幸活命的子嗣说起来连一介平民都算不上。更勿论以钦命逃犯的身份递状诉冤，且所告者皆为朝廷一、二品大员，此举无异以卵击石，飞蛾扑火。
段运昌的想法则不同。自威海卫与方汉洲相识，对其秉性已有几分了解，不认为这是一个做事鲁莽不计后果的人。更何况此等大事必是萦绕心头多时，不可能临场定计；兼以出言果断，想来也是经过一番思量的。这样想着便问了出来：
“仁兄出此下策，一定自有道理，不妨说来大家议议。”
无人接话，席面上出现了短暂的沉寂，有些发闷。
方汉洲手里把玩着一只浅碧色玉雕双螭耳杯，似在专究于其细腻的纹理与有如天成的雕工，然眼光却是游离漂浮的，眉头也锁了起来。陈江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移至主人位。主人倒是面色平静，只抬眼看了一下执壶而立的侍女。翠儿早就注意到了那只空杯，只为客人一直掂弄于股掌之间而不得机会，此刻得到授意，移步近前，轻启朱唇：
“为方大官人添杯。”
方汉洲闻声抬头，看到一个温婉恬静的笑容，立即解了双眉，以掌覆住杯口：“多承，不用了。”
“自家酿的‘青梅’，很淡的，不妨事！”主人发话劝酒。
翠儿得了鼓励，举壶到客人的空杯子前，说：“既是久别重逢，您和陈大官人都应多饮几杯才是啊。”
“这话有理！”段运昌点头称是，很认真地说，“我家翠儿轻易不劝客人酒的，汝清，这你该知道，对不对？”
陈江含笑应和：“不错，哥，这个面子得给。”
方汉洲一笑，只得拿开了手。翠儿脸颊飞红，连忙添了酒退到一旁去了。房间里的气氛轻松了些。
方汉洲趁机想好了应答之辞，不紧不慢地道来：“刚才两位的话都没错，投书大理寺，确非上策。只是，我哪里又有第二条路好走？方家一案，历时太久，牵累太多。一口冤气鲠结在心里的，已不是方某一人。自家被污的名节要洗刷，方氏旧部蒙冤降职，断了前程甚而性命的，更不能不给一个公道的说法。讨还这个说法，舍我其谁？”
“那也不能贸然行事，就算事难万全，也要竭力筹划，天无绝人之路嘛。”陈江极力劝阻，而辗转于心底的一句话，犹豫再三，始终不忍出口。
当年靖宇侯灭门，消息传开朝野震惊。定居嘉兴府的陈江之父陈甫章，闻悉噩耗立即放船直奔长江岸边的小镇铜陵，探访姐姐的下落。
陈家祖籍余姚，原有几亩薄田，一家老小的日子尚可支持。不料万历十五年遭遇天灾，几乎于一瞬之间家徒四壁。陈甫章的父母感染时疫相继过世，不久，家中长兄亦染病而亡。陈家唯一的女儿为保住家门血脉，毅然带着幼弟逃难离乡。孤儿弱子无依无靠，姐弟俩勉强走至钱塘就陷入了绝境。最后长姊自卖自身沦为乐户，一笔身价银送弟弟进了一家南货店学技。几年之后，陈甫章师满出徒，而姐姐已在扬州有名的香苑画舫艳帜独张，成为十里八乡名噪一时的花魁。做弟弟的感念家姊的救命之恩，立誓要为之赎身，然而独处异乡举目无亲，自家生存尚勉力维持，又哪里谈得到其它？直至姐姐遇到了靖宇侯府的二公子，中军都督府骁骑营正五品守备方远祥，陈甫章的心愿才算达成。
方家乃江南第一望族，二公子的原配是礼部侍郎之女。论家规与亲翁的面子，方远祥之父断难首肯这件风流韵事，对儿子的放荡行径十分震怒。但一则当事者执迷不悟，早已瞒着家里另筑香巢，与挚爱双宿双飞；二则陈氏女自脱籍从良后不久即有了身孕。偏生二公子的正室，那位侍郎家的千金小姐一直未能生养，方鸿遇虑及子嗣大计，最终只得默认了这段露水姻缘。万历二十六年，陈氏产下一子，算是坐稳了二房姨奶奶的位子，只欠一个应得的名分。谁知孩子未满周岁，方家接到朝廷诏令，整束戎装，挥师征剿西南叛乱，一去就是三年。其间方远祥亦曾回乡探亲，但陈氏母子却只能暂居府外。待大军凯旋回宁，尚未休整过一月，方远祥叙功升职，品级提了一等，以正四品都司的身份奉旨征调戍北。这次离家，因够了携眷资格，他禀明老父带走了陈氏和年幼的儿子。等到完旨回防镇江，孩子已经长至六岁多了。方远祥再次因功受到封赏，成为五军都府里最年轻的从三品游击将军。
此时，已移居嘉兴府的陈甫章，娶亲生子，自挑了门户。在庆贺手足团圆的同时，他知道，姐姐的外室日子算是熬到了尽头。实际上，方鸿遇确实已向儿子许诺，待他进京述职回来后，即为陈氏母子补办正式进门大礼，而那按族谱取名为汉洲的孩子，早已被多次接进府中，承欢于祖父母膝下了。
但是，造化弄人，变生不测。万历三十五年春天，一场横祸从天而降，埋葬了无数心怀已久的梦想，也彻底改写了每一个与方家有牵连的人的命运。
乘船东去，日夜兼程，陈甫章赶到铜陵方家祖居时，眼前呈现的是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姐姐居住的别院大门紧锁，上面赫然贴着盖有江浙按察使司大印的十字封条。他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伤痛之余心有不甘，转至街上千方百计四处打听，终于获悉了事情的大概。其中有两条消息令之最为震撼，一个就是自己的姐姐已在方府获罪抄家后的第三日，断然殉死。其自裁时的果绝传议于坊间，赢得了无数由衷的同情与褒语。人们慑于天威，并不敢公然议论这起滔天大案的是与非，却众口一辞地赞誉这个斩获方家二公子钟情的女人的刚烈。而这一切听进陈甫章耳中，却令他肝肠寸断，悲不能抑。相比较而言，另一则消息多少算是一份慰藉。街巷流传，那一日按察使司的一名官员带着大队人马，在铜陵县令的指引下扑到方家祖居拿人时，只从偏院里抬出了已自刎而亡的陈氏夫人，余下仆从一个不见，这当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最令他们吃惊的是此行的首要目标——方远祥那个十岁的儿子，亦不知了去向！随后遍访铜陵不见踪影，甚而线索皆无，知县大老爷终因此丢了头上一顶乌纱帽。
“天助方家，但愿孩子好好的，也让姐姐没有白死。”返回嘉兴的路上，陈甫章心里只剩下这么一句话。
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至此永远刻在了他的心底。直到多年以后独子长成，才原原本本地叙说出来，只为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企盼一双小兄弟人间重聚的念头。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时至今日，双亲俱亡的陈江终于实现了父亲的遗念，见到了令之生前魂牵梦绕，至死不忘的方汉洲。除了在心里暗暗感谢上苍的眷顾，最大的欣喜莫过于可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了。可是，表兄却执意涉险，甚而不惜一死为家门正名，陈江焉能无动于衷？
方汉洲以为表弟如此阻拦自己的行为，只是出于手足之情，并不能真正理解自家冤魂满室，性命声望俱遭诋毁的彻骨之痛，少不得进一步为他辟解：
“自古求全莫做事，做事莫求全。况且我要做的这件事，怕是百年难遇。世间蝼蚁尚且贪生，我何苦放着生路不走，但自家的事，又岂能不做？”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神态也极其平和，却把在座的两个人和一旁执壶侍立的侍女听得心头一悚。一个人初进盛年之际，怎可以如此冷静地论及自身生死？翠儿从睫毛下偷瞥了一眼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不禁想到那位随之一同进府，绮年玉貌的少奶奶，还有她腹内的珠胎，心里涌上一股浓重的悲怜：
“怨不得都说大丈夫无情，那么好的女人，已怀了孩子，竟留不住他的一颗心吗？”
陈江已感到背上出了冷汗，表兄的话固然说得平淡，却也非常之坚定。自己期盼了这么许多年，并不是为了等这样一个玉石俱焚的结果。想了想再无它策，只得咳了一声硬着头皮说：
“哥的心情我能懂。只是，有一件事情，我必得告诉你。”看到对方被吸引过来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后边的话定是残忍了些，“我爹临去的时候，来来回回嘱咐我，说当年出事后他赶去铜陵，只看到了封死的大门。后来是街上的人告诉他，陈夫人已经在几天前……”
方汉洲的脸色刹间灰白，眼光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