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2)(1 / 1)
女主人立刻起身,同时吩咐:“翠儿留下,红儿去小厨房看看点心好了没有,然后分两份送到这儿和那边院子去。”又转向方汉洲,笑容里带出点儿难为情,“大哥见笑了,有什么周到不周到的就多担待吧,好在都是一家人。”
“行了,大哥不会往心里去的,好生照顾嫂子去吧。”段运昌帮她打了圆场。
做妻子的并不领情,眼神里透出三分不满,对挑了灯笼预备头前带路的侍女咕哝了一句:“看,连话都不让人说了。”脸上却是春风依旧,先向方汉洲颔首示意,而后拉起塞图的手向外走去。
下了一层台阶,又转过身对水阁里说,“你也别拉着大哥说起来没完,赶了上千里路,这身上的乏啊,怕是得有几日才能歇过来呢!”
段运昌笑着摆摆手,直等到一盏纱灯,三个身影俱已沿着回廊走远,才调转目光看着身边的婢女问道:
“我这去了一个月不到,你们奶奶怎么变得这么啰嗦起来?”
翠儿明显比姐姐的性情柔和,兼以生客在场,抿嘴一笑不肯作答。方汉洲却觉得十分有趣,明明是少年夫妻情思切切,可又不能直言表白,于是借着客人的名头婉转泄露,看起来这位少奶奶很是聪明,也很爽利。
段运昌一边示意翠儿为客人斟酒,一边说道:“你是不知道,我们家里的这一位,原是富通文记的大小姐,亲娘过世早,下面只有一个小兄弟。老爷子五十开外的人了,一个人忙柜上的生意,里面全靠女儿撑着,自是从小就当家作主惯了的。”
“怪不得老弟能在外边顶那么大的场面,原来是内有贤助。不过文记也得了你这个半子,贵泰山正可以歇歇肩,两全其美的好事啊。”
翠儿见这个青年公子不但人生得英武俊逸,说出来的话也这般受听,忙斟满那只半空的酒盅,还把桌上客人比较属意的一碗八宝豆腐羹,向客座一边挪了挪。
段运昌好似对此全无察觉,舀了一匙汤喝,继续刚才的话题:“这门亲事是家父生前就订下的,两家也算是至好同契,谈不上谁帮谁。内弟福生今年满十六了,说起来人也机灵上路,又肯用心,本来再熬个两年也就出来了。到那时,段文两家携手,闯出个热闹局面来也是说在那里的事情。可谁知天不假时,天不作美。”
话里听音,方汉洲立刻想起他在威海时,私下里对自己谈到的段记遭遇的麻烦,脱口而问:“想来,那‘小顾’的手伸得很长,可知他到底是怎样一个打算?”
段运昌却突然打住,擒杯在握,向上一举:“今日刚到家,不说这些个不开心的事。来,喝酒!”说着仰头一饮而尽。
方汉洲也只得端起盅子,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心里却是一沉,直觉到对方缠身的这桩烦心事,不那么容易甩得脱。
辰时刚过的早晨,市面未启,一街寂然。除了少数赶早的路人间或经过,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宽宽大道尚未从梦中醒转。几缕明媚的晨曦投射到屋脊、树梢上,默无声息地泛起一股闲适的暖意,葱翠的枝叶间偶尔传来几声清丽的鸟鸣。
炎天暑热已过,多数江淮人家却依旧沉溺在晚息晚起的习惯里,贪享着清晨的一份舒爽和惬意。这时,石板路上响起阵阵清脆的蹄踏声,从西南方向驶来一辆马车,竹帘垂落,窗纱飘拂。跨辕的青年仆人不时挥鞭催赶,那匹枣骝马四蹄蹬开,跑得甚是欢畅。
行至一家门面颇大的绸缎庄跟前,拐入里巷。又跑了一段,马车停靠在本府唯一一家仿江南园林式样的大宅院门前。大门里外亦是一片静谧,守门的仆人听到动静,探头一看,未等车帘掀起忙笑迎出去,立于车前垂手请安:
“陈大官人,早!”
竹帘挑起,一个年轻公子从里面出来,跳落地面后问道:“你家东家回来了?可还在歇着吗?”
“起身了,正候着大官人呢。”
年轻公子不再多说,径直进府。刚跨入大门没几步,老管家段洪迎面而至,微微躬身行礼,领着穿过前堂,直奔二进院去了。
“汝清,搅了早梦吧?”
主人已站在堂前石阶上,一掌单托着那把几乎不离身的小扁壶,看见来人不由露出笑容。客人的心情却没有这般轻松,疾行几步到了跟前,格外仔细地打量几眼,没发现有何异常,明显松了一口气,好是不解:
“这不好好的吗?非要我一大清早赶过来,又为的什么?”
“还不是想早一刻见到你?”段运昌一边往房里让,一边应付了一句。
陈江没再说话,脸上却是疑惑不定的表情。二人一同进得正堂,主人吩咐仆从送茶点过来,被客人一口回绝,不待坐稳就再次发问:
“誉兴,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略低了声音,“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段运昌的心思没跟上来,依旧停留在客人的早饭上:“当真用过了?要不要来点粥?有你最喜欢的桂花莲子糯米……”
不等他说完,客人已耐不住性子:“人家越急,你越婆婆妈妈的,究竟什么事嘛?把人一早拎了来,总不会是叫来吃粥的!”
“稍安勿躁,”段运昌微笑,“不是说了吗?——‘想早一刻见到你’。”说着话引领客人往屏风后走。
陈江越发纳闷:“又搞什么名堂?偏这样神神秘秘的。”
段运昌但笑不语,怡然前行。绕回廊穿过一个小花园,从角门出去便是府中后园。段府虽地处徽州,一应格局却全无徽居思路。楼台画栋,池水潋滟,尽仿江南园林风趣,在安庆地面也算得上独此一份,和恒茂的招牌一样享誉两淮。陈江自然熟知这一切,只这清晨佳境从未领略过,一步踏上通往水塘的小桥,远远看到那座八角楼阁倒映水中,红栏绿瓦,倩影玲珑,不由驻足观赏。相随的段洪得到主人示意,带着一个年轻仆人加快脚步赶到前面去了。
段运昌停了下来,回身注视着客人,说:“汝清,‘曲院荷风’有一个人正等在那里。我想,你也一定特别想见他。”
“是吗?谁呀?”陈江被他的郑重语气吸引,目光从水面转了回来。
“你最想见的人,能有谁?”
话里别有深意,陈江愣了。然心中颠了几个过,终究一时难料,摇摇头道:“这哪里知道?你别闹鬼了,到底什么人?”
“好好想,一定想得到!只管向十年前猜就是了。”
“十年前……”陈江锁起了眉头,把他的话前后一连,心里猛地打了个冷战,脸色当下就变了,瞪大眼睛看着主人,半天挤出一句,“你,你开什么玩笑?”
“像吗?”段运昌轻声反问,“我刚到家,柜上一大摊子事还等着呢,这大清早起来,就为的和你开玩笑?”
“……”陈江一把抓住他,呼吸陡然急促,没再说出话来。
段运昌拍拍他的手,继续顺水西行。来至荷花池旁的那个小院儿,只见清爽的晨风里,几苇竹竿摇曳生姿,依稀遮挡着矮矮的青瓦白墙,一洞月门悄然半开。
陈江忽然不肯走了,看定主人,面色严峻,声音低沉而清晰:“老弟,你的话当真?”
“真不真,进去一看不就知道了?”
一句快而随意的反问,在陈江是莫大的诱惑。他不再迟疑,发足疾行,竟赶在主人前面进了院子。门里站着个年轻仆人,老管家段洪立于堂前檐下,陈江视若无睹,昂然直入。
方汉洲,从听到脚步声便从桌旁站了起来,隔着门槛和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远远地看清了来人,几乎一眼便认出了他。
十载相隔,两兄弟的面貌都有了极大的变化。只以现在的情形不同,一个此行目标明确,自是早就期待着重逢的一刻;另一个虽是刚刚惊悉这个天大的喜讯,且一直将信将疑,但在这几步之间已不由自主把对方的模样在心里设想了无数遍。所以,当两个人分立于门槛内外,四目相对默视片刻以后,陈江只说了一句:
“哥,真的是你吗?!”
兄弟二人已同时前冲,四臂交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眼睛都潮湿了。
说起来,二人并非血亲,感情却很不一般。方汉洲的幼年原本是在方家门外渡过,是以同族同姓的孩子反而疏远;舅父陈甫章感念手足情深,在姐姐别居外室的日子里过从近密,年龄相仿的表兄弟俩自然成了无话不说的玩伴。至方家蒙难,一段童年情谊于瞬间被生生割断,从此陷入天遥地远两不相知的境地,除了彼此思念,梦中相会,不但再见无期甚而生死未卜。如此十年离别后的重逢,怎能不叫人激动?二人此刻皆已举目无亲,自然益发百感于心,伤痛不已。
陈江一把推开表兄,于一臂之远展目细看,眼中尽是如梦幻一般的不真实的感慨:“这要是在外边街上遇到了,我一定认不出。”
“我也是。可这么细看你,倒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个稳稳当当的秀才生模样。”方汉洲目光闪烁,笑容已漾了出来。
陈江揩了一把泪水,依然沉浸在异常的惊喜之中:“哥,这十年你去了什么地方?怎么熬过来的?怎会被誉兴访到了?”问到最后一句,猛地想起身后之人,连忙转目寻找。
两扇镂花木门悄然紧闭,再无其他身影。
日头慢慢升起,渐至正午。段洪带着两个心腹家人守在院门处,已是整整一个上午。
天至未时,主人返回敦请用饭。看到阖紧的门扇,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上前叩响,自管默立于院中静心等待。又过了一刻,兄弟二人终于从房里出来了,神色倒还平静。
陈江走到段运昌跟前,沉吟片刻,道:“好你个誉兴,你瞒得好!瞒得真好!”说着,已一揖到地。
做主人的有些意外,急忙来扶,口气中有点怪责的味道:“这是做什么?倒不如骂我两句呢。”看一看方汉洲又说,“都是自家兄弟了,还用这样外道?”
“一点不,十年苦忍,梦寐所求,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陈江笑了一下,语声艰涩。
方汉洲想到自家横祸累及其门,舅舅舅母不堪亲人惨死,急痛之下先后病逝,剩下表弟一人背离乡梓,东躲西藏,空怀满腹学识而前程无望,不是段家以世交之谊慨然相助,今日重逢恐怕都是梦想,不免心头为之一痛,伸手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段运昌当然理解他的心情,直言以慰:“这不都熬出来了?老天不能总那么不厚道。”遂提出已备了一桌淮菜,请他们兄弟聚饮,庆贺手足团圆。
主宾三人至此重现欢颜,相跟着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