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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潜山脚下,一路向南再无险隘,百里行程走了不到两个白日。第二天近黄昏时分,一行十人终于平安抵达江淮重镇——安庆府。
时近中秋,气候已经不甚湿热,适逢浮云满天,日影夕照,更加有些凉意微薄,然从车内走下来的塞图却两鬓濡湿,脸颊潮红。车马停靠在段氏府邸的正门前,先一日到家的段洪早领着几个青布衣帽的仆人候着,此时纷纷上来揽车牵镫,卸解行装。忙乱中自大门里抬出一顶软轿,直至塞图跟前落下。轿旁随行一个十五六岁的俏婢,明眸皓齿,长身玉立,白绸衫裤外罩桃红背心,银丝锁边,长至膝下。上来先对客人一福,笑吟吟地请对方上轿。塞图客气迟疑的工夫,段运昌过来了。
那名婢女转向家主行礼,站直了身子后道:“奶奶吩咐,叫伺候方家少奶进内院去。”
“不错,这很妥当。”段运昌对妻子的安排十分满意,叮嘱道,“红儿,少夫人一路乏了,好生伺候着。跟你们奶奶说,我安顿好外边就进去。”
“大官人放心,红儿知道。”莺声呖呖,笑容清爽。
塞图却是一愣,猛然想起那日大闹威海卫城门时段洪对自己的称呼。原以为他不过情急之下随口搭音,哪知段府确有其人。从刚才主婢的一番对答看,这红儿还必是个爷奶奶身边颇有头脸的心腹丫头,竟被自己扮出那么一副凶悍泼辣的模样,不禁暗自羞赧,一张潮热的脸越发添了红晕。段运昌不会知晓她的心思,只当是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又是有了身孕的人,自然倍显疲惫。他招手唤来帮着卸车的段九儿,吩咐跟着软轿一同进去,并暗中递了个眼色。那孩子笑嘻嘻地点头称是,待客人进了轿子,招呼另两个小厮挑上行李,自己扶着轿杆一路进了大门。
以前在关外不是骑马就是坐车,即使终身大礼也没有例外,坐轿子在塞图是平生头一回。打量眼前这顶小轿,蛋青色软缎衬里,四角各悬一串五彩丝绸缝制,形状各异的小荷包。闻着回旋轿内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塞图猜测那是装了香料的香袋。轿里的空间不很宽绰,然前楣高悬一幅珠帘,玲珑剔透,流光溢彩;两侧纱幔高卷,一任晚风袭面。人坐在里面一点儿不觉憋闷,视野亦颇通畅,加之身下靠座异常的柔软舒适,两个抬轿的年青仆人步伐轻快,起落平稳,塞图觉得淤积在心口的一股燥热渐渐舒缓了许多。看完轿里,目光透过侧窗移到了外面。
一看之下不禁感慨:“难怪都说关里的人会享受,这段家还真不是一般人家。”
远端一色青砖院墙,游廊徊曲;近处满目花木扶疏,小径幽然。垂花滴檐的角门别致精巧,却是过了一道又一道,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底似的。其间碰到几个仆婢,见到轿子临近都站住脚,躬身垂手而立,一声不闻。想着段运昌也不过就和自己丈夫相仿的年纪,竟已主了这么大的一头家业,仅院子就远远大过赫图阿拉城里的任意一座贝勒府,怕也只有老汗王的栅城尚可比得,但也不过占地广些,若论精致又差之甚远。塞图不由暗暗吃惊,始知中原富庶并非虚传,恒茂年少的东家更是不同凡响,而在这个深宅大院里当家主政的那位少奶奶,想必也一定是个人物。不久前在觉寂塔悠扬美妙的塔铃声里,段九儿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又从心底浮荡而起。
此时那个机灵的小厮早丢下扶轿的差事,一溜小跑奔到里面传信去了。待一顶软轿抬进一道高高的木门槛,隔着一排玲珑的珠子,塞图一眼看到对面房阶前环立着几个年龄不等,穿戴齐整的婢女和仆妇,中间拥着一位年轻妇人,发髻高耸,长裙曳地,当下认定必是段府女主文氏。随着轿子渐至趋近,那少妇移步迎了上来,不待落稳便绽开一脸春风,亮起清亮的嗓音说:
“望了这许多日子,总算把姐姐盼来了。”
奇怪的是,对方的模样居然和自己当初在听了段九儿的描述后,暗自想象出来的不差分毫,确是一副雍容华贵,干练明快的姿容。立于她身边的一个着白绸衫裤外套淡绿背心的侍女,趁着红儿撩起珠帘的空儿,上前弯腰伸手来扶,嘴里呢喃娇语:
“少夫人慢着些。”
听那声音耳熟,出了轿子的塞图忍不住打量一眼,这一看愣住了,迎面而至的一张俏脸竟和刚才在大门口看见的一模一样!塞图惊讶不已,连忙转头再看近在咫尺的红儿,才放下帘子的她也正回过脸来,恰好看到客人惊疑的表情,娇俏的笑容里略添了一分顽皮。
着绿背心的站在边上开了口:“翠儿见过少夫人!”屈膝一福,露出一个相同的笑脸,只更显几分温婉柔顺。
“这两个丫头原是同胞姊妹,怨不得姐姐闹不清。”主人拉起塞图的手,极亲热地解释。见客人仍旧有些迷惘,又道,“她们都是一年前随我从家里来的,别说姐姐头一回见了,就是这府里,到今日还有好些人常弄错呢!”
“总是上头分不清,二门外边的才跟着起哄。每次说给大官人,他不管,还笑!那些人可不就更乐得混叫了吗?”接话的是红儿,言辞间颇为不满。
翠儿暗中拉了一把,眼中闪露嗔怪之意。
做主人的却毫不介意,反追问道:“我才叫你出去接贵客,你们大官人也没分清楚吗?”
“那还不至于。”红儿甜甜地一笑。
翠儿道:“奶奶,请少夫人进去吧,总没有站在这儿的理呀。”
一言提醒了立在旁边傻笑看景的段九儿,想起大门前主人的那个眼神,慌不迭地蹿上来,凑近主母的耳边嘀咕起来。
女主人才听了几句,立时眼睛瞪圆,伸手在那孩子的头顶敲了一下,低声呵斥:“你个小猴儿,怎么这个时候才说?不是你翠儿姐姐一句话,你怕是早给扔脖子后头去了,是不是?”
段九儿作势欲躲,嬉笑着辩解:“奶奶骂得冤啊,刚才姐姐们在和奶奶说话,哪有我插嘴的份呢?”
“还敢诡辩,看我闲下来怎么收拾你!” 震吓了一句,文氏掉转面孔换过表情,对客人道,“原来姐姐身子不方便?哦,许是赶路的日子长,太过劳乏了。咱们进去说话吧!”
塞图听到第一句话很有些不好意思,幸好后边说得含混,不致令人尴尬。主客相携,在众仆的簇拥下进了正堂。
段府晚间的接风宴,设在后花园子的水阁里。
天色已暗,临水而筑的水阁,朱栏环绕,四角悬灯。上沐皎月清辉,下聆池水蛙鸣;晚风习习,花香四溢。一张淡红色的云石桌面上,菜式丰而不腴,用具细巧精洁。家主人当招待自己嫡亲的兄长一般,两夫妇双双出席,再就是明慧可人的红翠姊妹伺候照应,其余仆从为九曲回廊隔在岸上,除却上菜无人靠近,一顿饭自然吃得相当舒服了。
女主人与方氏夫妇本是初识,且居弟妇资格,却并没有一般妇人惯有的那份羞窘畏缩,敬酒布菜应和对答,十分大方得体;倒是方汉洲以伯兄身份初落座时略显拘谨,不过随着一对主人的诚心款待,热情濡染,很快也就放松下来,谈笑自如了。
四个人闲话把酒,随意叙谈。自外而归的一段历程险虽险矣,却也不乏逸闻,段运昌当然拣那能出口的娓娓叙来。他的口才亦好,一时说得兴致不绝;文氏表面听得津津有味,内心里转的却是柜上的一盘生意。二柜许大民至今绊在抚顺,显见是遇上了麻烦。早一步回府的段洪虽已禀明大概,但其间细情只有自家官人最为清楚。只是眼前问不得一个字,所以尽管内里不安,面上却是一丝儿不乱。一边任丈夫的隽词妙语耳边进出,一边不断为客人布让新鲜果蔬,直至瞥见塞图眼里微露倦意,才抓个言语间歇的空儿□□来道:
“风有些凉了,要丫头去取件大衣服来吧。”说着回眸示意。
塞图逊谢,言称自己并不冷。
段运昌明白了妻子的用意,伸头看看天色,笑道:“这一高兴就聊得忘了时辰,嫂子怕也累了。”又问妻子,“大哥他们的屋子收拾妥了?你预备安置在哪儿啊?”
“当然是‘曲院荷风’,那里清静,四边有水也风凉。姐姐乍从关外来,定是怕热的。”
方汉洲夫妇同时表示谢意。
段运昌说:“以后相处的日子久呢,自家人用不着外道。今日刚到,大哥和嫂子旁的都不用管,安心休养些日子。至于,日后要不要搬到玉石街去,到时候再说吧。”
他的意思不难懂,只这玉石街是何去处令人费解,客人正欲动问,女主人抢在前头说话了。
一开口就是埋怨的语气:“也有你这样做兄弟的?哥哥嫂子才进门,一顿饭还没吃好呢,怎么就提搬不搬的话?这不是撵人家吗?”
“你先听清楚我的话再派不是。”段运昌倒不恼,好言解释,“我已经约了汝清明日一早过来,他们兄弟十年没见了,这一见了面得有多少说不完的话。汝清一定会把大哥嫂子接过去住,难道我们还能硬拦着不成?”
“可他们并不知道人已经回来了,玉石街那儿一应用具必不齐备,周姐姐一向身子弱……”
“所以我说先在咱们这里住着,日后要不要搬过去,到时候再说。——这又哪里不对了,我的奶奶?”段运昌绕了一圈后得理不让了,捧起那把绿泥砂壶啜了一口。
文氏此时才发现这番安排确无不妥,然而嘴上如何肯服软?依旧振振有词地说:“话是没错,可不能那么讲,那么讲就不是待客之道。”
眼见要起争执,一旁执壶的红儿上来打岔了:“这风真是有些冷了,还是去给方家少奶取斗篷来吧,顺便也帮奶奶带一件。”
做客的一对夫妇早看出两居停都是直性子,而且也真没拿他们当外人,自然不会介意。塞图更以为人家也是在一年前刚成的亲,男主人此番回来亦算小别,实不愿为了自家事真让两夫妇生了嫌隙,赶忙应和红儿的话:
“坐久了倒觉出凉来了,不过我一点没什么,妹妹还是加件衣服吧。”
文氏当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更是失礼,神情间添了几分窘意,顺势道:“我没事的,姐姐既是觉着凉,不如你我离了这里,一则去看看给你们预备的屋子合意不合意;二一个嘛,让他们兄弟俩在这儿聊他们的,我们姊妹也去说说我们的私话。”
塞图正中下怀,微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