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22)(1 / 1)
“大人若讲公干,萧某治酒备席,容我们细斟慢酌;如果想叙旧,在下清茶奉迎,敛表恭听。两者都可说得,就是别搅到一块儿。”
这意思很清楚,要么公事公办,苏子岳以中都总兵特使的身份,与久踞潜山的匪首商谈朝廷招抚事宜,私情莫论;要么抛开正经,由客人畅叙别情,做主人的自然守礼陪坐,却不会还之一词。
二人原皆隶属于方远祥帐下,亦为旧主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爱将,只因方家蒙难心存异念,最终分道扬镳。多年来一方虽一意求和,怎奈另一方坚不肯受,以致每见不欢,近乎割袍断义。此刻,做客人的句句迁就,竭力修好;主人却咄咄逼人,极尽冷漠,连暗中监听的方汉洲都觉得有些过甚了。
苏子岳靠回了座椅,好一会儿才出声,既像答复,又似自语:“把杯换盏只谈公事,这酒还能喝出什么味道来?倒不如守着眼前这碗茶,清清静静地说说话,还自在些。”
萧志国调整了一下坐姿,做出准备洗耳恭听的样子。客位上的人站了起来,缓缓走了几步,回身立稳,面对主位,也让隐于隔间的人看到了他的正脸。这一看之下不禁诧异。
那张平静谦和的面容漾出了几分异样的神情,再开出口来,话里透出几分棱角:“老弟,你说实话,二爷今日若还在,会喜欢你现在这副模样吗?”
“当然不会,萧某一向就不让他省心!”萧志国显然不高兴,回敬了一句。
“负气的话不要再讲,希望贤弟切切实实地回答我,”苏子岳敛容正色,放缓了语速,“你我昔日同帐为将,熟知二爷的性情为人。英魂有知,可会赞你今日之举?”
“砰!”地一声,主人击案而起,虽背脸而立,但激愤的语气已令怒容昭然:
“方游击不成英魂,我萧某又岂能落草?二爷在天有灵,决不会容你背主求荣!”
“我尽忠护国,守土安民,他容不得?你为寇做乱,悖逆天道,莫非就容得?”
“苏子岳!”萧志国些微变色,用手指住对方,“别忘了,当日帐下效命,你我是同一仗晋升的五品冠带!难道我放着好好的官不做,一定要故意与朝廷做对?周安、周庆是怎么死的?难道我萧志国只有像他们哥俩儿一样被人乱刀砍死,才算是尽了忠?”
“周氏兄弟被杀,当朝早有定论。内阁偕同吏部兵部责成中军府优恤二人身后之事,黄总兵也因此蒙谴。纵为过失也已匡正,老弟为何总是不能释怀?”
“属下祭主,何罪之有?滥杀命官,几两银子就能‘匡正’?老帅屈死,当朝可以为是过失?方家一门被灭,又如何‘匡正’?”
“是非曲直,自有天断,总需假以时日……”
“人已经没了十年,十年啊!还要等到哪一天?”萧志国忽然不能自抑,声音陡然升高,“万历三十五年,魏老大人领着几十个一、二品大员跪在文华门力保,头都碰出了血也没能见到皇上。什么是‘天断’?‘天’断的是方家满门抄斩!是非何在?有曲直吗?抄家当日天降暴雨;十天后途径凤阳又遇雹灾,中都皇陵的殿脊都被砸裂了;七月九日西市杀了老帅和大少帅,第二天京师地震;中都的一场大雨,毁了皇陵大殿的神座!这些你都知道吧?你说什么是‘天断’?天早就明明白白地断过了!可是朝廷硬是铁了心,不闻不问!到底是谁在逆天而行?我,梁傅,顾焕庭,黄毅龙,还是刘博义?!”他一口气嚷完,霍然转身,一张脸涨得通红。
苏子岳的情绪显然也被鼓荡而起,愤然反驳:“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可圣上染病久居深宫,如何知情?还不是因为一起小人作祟……”
萧志国抬手阻止他说下去,脸上泛起寒霜:“大明开国二百余年,可有三十年不见朝臣的皇上?”
苏子岳登时哑口,半天没有出声。屋子里一时异常肃静,隐身隔间的方汉洲心头滚热,险些掩饰不住激动的气息。幸好这时客人说话了,声音低缓:
“我大明自世宗皇帝后,愈百年未有此人伦惨剧,想一想怎不令人心痛?但子岳笃信乾坤朗照,公道在天。”
“我也信,但不是你说的那个‘天’。”
“‘天理昭彰,清浊自现’,老帅这句话,你还记得吧?”
萧志国一时语塞,愣了片刻,喃喃自语:“老帅忠耿一生,光明坦荡,竟不得善终。当日若肯机变奉迎一分,又怎会落得举家覆灭?幸亏二爷……”他猛然刹住口,险些说漏隐情。
苏子岳没留意最后半句话,倒是抓住了前面的说辞,反问:“你也知道老帅操守忠字为先,却怎么忍心在老人家身后沦落草寇?英灵有知,会不心痛?”
“岂止心痛?根本叫人心灰欲死!不只老帅,还有三位少帅,方氏满门,连同周家兄弟统统算上,没有一个去得安心。难道让他们不能瞑目的是我萧志国?”
“老弟!”苏子岳有些激动,上前攀住对方的肩膀,“你不要这样!我们年少投军,尽忠效命原是为臣子的本分啊!”
“不错!方家就是尽本分尽得一个不剩。我当年要是尽这个本分,现在还能站这儿听你讲话?骨头早化成灰了!”
苏子岳不肯罢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质问:“可是刚才你也说了,戎马倥偬多年,功名都是凭一刀一枪挣来的,现在这样岂不是都白白……”
“你到底说了实话,”萧志国点了点头,语气中透出鄙夷和厌恶,“人家周安哥俩儿为了老帅把命都搭上了,你居然还在这里和我讲什么功名利禄。莫非你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一个驿卒调到中军府的骁骑营?又是谁保举你为千总?苏子岳,难道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像你这样忘恩负义背主求荣,不是小人是什么?二爷当年真是……,呸!”萧志国愤力一甩肩膀,把头扭向一边。
苏子岳脸色发白,立在那儿呆了半天,终于咽下对方的斥骂,竭力平静地道:“好!骂得好。我只再问你一声,谁都知道你是方游击帐下五虎上将之一,当年反出大营确属情非得以。可如今事过境迁,你依然占山为匪拒不受抚,是不是正应了当日那起小人硬派给方家的罪名——通匪谋逆?你怎么就不明白,此等陷主于不忠就是莫大不义!就算你不肯顾及自家声望,难道也不爱惜老帅的一世英名吗?”
“靖宇侯尽忠护国战功累累,一门忠烈赫赫英名,岂是我辈所能玷污?就是朝廷,也不能抹煞一分一毫!”
“当朝有过,失在察人。”这几个字说得甚为吃力,几乎是一点一点挤出来的,但接下来就顺畅多了,“子岳自改番归属后拼力效命,不敢说一丝不为私己功名,所以老弟刚才一番指责,我只字不辩。但心下实实怀有隐衷,一则确实想明示世人,方帅忠勇为国,属下即为明证;二则立身官场只待良机出现,必不惜一切为主鸣冤,还忠良一个公道。”
“此话当真?”萧志国推开了搭上自己肩头的那只手,冷冷地看过去。
不予置信的语气神情深深刺痛了苏子岳,他亮出手掌,五指向天,一脸肃容:“区区衷怀不求贤弟体察,但敢对日月。子岳若为一己飞黄腾达背弃恩义,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武将效命疆场,血染铠甲不足为奇,马革裹尸亦是正当归宿,然出此言即为至极毒誓,萧志国不能不为之所动,注视了对方一会儿,低声问:
“你真的以为,你的那个‘天’会开眼?”
“我信得过老帅的那句话。”苏子岳恢复了淡定情绪,眼光环视一圈,落回对面那张脸上,“守得云开见月明,我不怕等,我等得到。老弟,回来咱们一起等吧,就算是战死沙场,总好过你现在为匪作患,逆乱纲常。我们出自方帅帐下,同得二爷教诲提拔,纵使不能驱邪规正,至少也可以杀敌立功,告慰冤魂,以正英名。退一万步讲,总是同生共死的弟兄,无论怎样,我不愿看你毁了自家前程。”
萧志国瞪着他,一时语塞;苏子岳目光澄净,坦然回望。方汉洲从洞眼处移开了目光,上身靠到了椅背上,脑子里空空的,一颗心仿佛没了着落。沉寂了好一刻,外面才又响起萧志国的声音:
“当日扔了五品冠带,确是为了保命,但落草至今已非贪生。你回去告诉荣总镇,承蒙错爱,我只能辜负他的好意了。老帅的话我也信,不过,我还是觉得在这里等心里踏实。你我之间,兄弟怕是做不得了,但有一句话可以交待给你,只要冤魂重见天日,萧某宁愿自裁谢罪当朝!如有一字妄言,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老弟,你……”
“别再说了,各自保重吧。日后朝廷下旨剿山,老兄立马阵前,可不能像今日这样婆婆妈妈的,——会有多少人容不得你啊。来人!”
一声大喊,紧闭的门扇立即敞开,有人踏了进来。方汉洲猜也猜得出必是主人事先挑选出来的精壮守卫,而不愿再看下去,是不忍观视客人脸上的失落和抑郁。他起身预备离开这个窄暗的隔间,临打开通往别室的一道小门时,听到堂屋里主人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传令,恭送都司大人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