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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图从一阵纷乱离奇的梦中惊醒,目光所及之处无不陌生。自枕上抬起头来,看清自己正倚身在一床竹布面的被垛之上。房中地上一张圆桌,立着的双头烛台燃着两根粗烛,都只剩下很短的一截,四周是一片静寂。她坐起了身,脑子也完全转了回来。
丈夫在与劫匪的对决阵前,邂逅了自家十年前的旧部将领,从而化解了一场厮杀,这意想不到的剧变给塞图带来了莫大的惊喜。上山后,她被安置在后堂,陪伴左右的除了几乎已经寸步不离的段九儿,主人一边竟是那个用一筐鲜花诱骗了她的蓝衣女子。
“我叫韩秀姑,今日的事冒犯了少夫人,奴家这里赔罪了!”
刚一落座在桌旁,那个女子上来抱拳致歉,而且当真跪了下去。塞图立刻起身,一边伸手阻止一边坚持二人施以平礼。想到这个相貌清秀的姑娘出其不意一举“拿”下自己时的麻利凶狠,再看眼前一副略显惶恐,诚心诚意的神态,塞图算是尝到了爷们儿间那种所谓“不打不相识”的味道;同时,对方的直率爽利也让她想起了舒雅。值此危境化转之际,一直绷着的神经总算松懈下来,不多时,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子就消除了尴尬拘束,谈得很是投机了。
前院排宴,后房里也单摆了一桌。韩秀姑坐主位相陪,席间执礼极恭,颇令塞图动容,心下不免感慨夫家声望的非同一般。晚饭用毕,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韩秀姑主动告辞敦请安歇。折腾了近一整天,塞图确已感觉乏力支撑,就没有多客气,亲自送主人到院门外。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应该快三更了吧?”离开了那张宽大的卧床,塞图走到窗下,从垂帘的缝隙间望着漆黑一片的院子,在心里自问。
丈夫一直未归,自己独坐无趣,兼以体力不支,便倚在被上睡过去了。如今为梦境搅扰,醒来后依然未见亲人身影,那股缠绕心头的浓浓倦意,依旧清晰可辨。然独处异地,枕边空空,究竟无法宽心独眠。想想段九儿十有八九已经睡下,小孩子本来觉多,今天又确实累人,实不忍再去扰他,只好耐心等待。正一个人在静寂的屋子里东想西想,起坐不安,耳轮中终于听到院门的响动。
快步上去打开门扇,果然见那一对主仆步入了院子。让塞图感到吃惊的是,一向跟在主人身后的方奎,此刻与之并行,准确地说是搀扶着他走进来的。
她连忙迎出去,心里疑惧,嘴上却不紧不慢地说:“这是高兴,多喝了几杯不是?”
院门口的几个身影当即站住了,没敢再往前来,黑暗中传来萧志国的声音:
“少夫人不必担心,少帅并没有醉,只怕是有些乏了,请早些安置吧!末将告退,明日一早过来请安。”
塞图已经走到丈夫面前,看清确无醉相,只脸色极其难看,对身后的话音也没有反应,只得代他回道:
“多谢费心,天已晚,就不虚留几位了。”朝方奎递了个眼色,“奎叔送送萧将军。”
扶人进房中,灯烛下一见那张脸,塞图大吃一惊!丈夫面容惨白,两眼通红,神情悲戚,默无声息。一顿酒怎会喝成这副样子?
“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声音有些虚。
方汉洲像没有听见一样,摸到桌边一下瘫坐到凳子上,两手抱头把脸埋了进去。方奎匆匆赶了进来,还未立稳就听到塞图的质问:
“奎叔,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方奎已领教过她的脾气,也觉得没有必要隐瞒,刚想开口,却为主人截住了话头:
“天不早,我累了。奎叔你去吧。”
方奎甚为心痛地看了他一眼,行礼退出上房。塞图看着他的背影,心有不甘,却又挂心丈夫这一边,眼光来回扫了几下。方汉洲放下手臂,抬脸看着妻子。
塞图走近前,只对视了一眼,就被那份痛楚刺得心中一悸,禁不住柔声恳求:“别吓我,告诉我行吗?”
方汉洲一语不发,慢慢起身,张开两臂把妻子抱进了怀里。他的动作不快,却力度甚大。塞图猛地撞到他的胸前,尚有些疑惑,但旋即耳中落进一声硬吞下去的抽泣。她的心里一颤,于对方的肩头侧脸回眸,果然,看到了两行滚落的热泪!
相守日久,这情景是第二次见到。
第一次是在几年前的那个初秋深夕,两个少年男女对着天上一轮皎月,为了孤苦无依的身世相拥而泣。而从次日的太阳升起以后,塞图就再也没有看他掉过一滴眼泪,直到今天。今天发生了什么还不知道,但一颗心已被刺痛却是事实。解悟了这一点的妻子,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丈夫的怀里,试图将发自内心的慰藉以这种方式传递给对方。终于,方汉洲放开了她,迅速转身来到窗下。望着那个背影,塞图把一声轻叹咽回到肚子里;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伸出两臂环住他的腰,向前倾身——脸颊和前胸贴在了丈夫的后背上。
“爷!你是我的‘萨哈达’,是塞图心中的巴图鲁!你心里难受,别人面前不能说,我也不行吗?我们是亲人啊!”
语声绵绵,深情款款,如一阵和风细雨,平息了另一方心头的烈火。方汉洲再转回身时,眼中的红色渐退,神情也平静了许多,只是开出口来,声音仍有几分激动:
“你知道,萧志国为什么放着朝廷命官不做,偏偏落了草吗?”
就此,他开始为妻子讲述晚间的经历。
一脚迈进那座孤零零的房子,但见白幔高悬,素烛满室。正中一张长条祭桌,缟布铺面,黑绫扎角,上设灵牌无数。居中一个最高,上书字迹清晰而刺目:大明勇毅靖宇侯留都守备中督府都督佥事方公鸿遇之位。两侧依次排列下去的形制相同,规格略小的牌位上,分别写着方瑞祥、方远祥、方季祥等一串名字,虽各有不同却无一例外都冠以一个醒目的“方”字!叫你的视线无论怎样回转,都逃不掉这个字。方汉洲脚下生根,呆立如柱,一下没了知觉。
这副反应虽在意料之中,仍令萧志国痛心不已,他抢步上前,一头扑倒在长长的祭桌下,失声喊道:“帅爷!您老人家睁开眼看看,快看一看,家里来人了!末将总算等到了这一天,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老天不灭方家啊!”他伏下身去大放悲声。
韩大勇上前来扶,也是一脸悲戚。终于,萧志国以手揩泪,亲自整理了地上的蒲团,让开身退至一旁。
方汉洲,走了上去。
直面那列了满满灵牌的一条长桌,他默然伫立。堂中诸人无不以为他马上就会扑地哀号,毕竟十年之久这还是第一次在中原故土拜祭亲人。然而,所有人都猜错了,他只是静立片刻,然后展臂撩起长衫下摆,双膝跪倒,以一种清朗的声音大声道:
“方汉洲来迟,不孝之罪,通达于天,乞先祖宽恕!”对着方鸿遇的灵位重重磕了三个头后,他起身向左挪了半步,朝方远祥的灵位跪拜下去,“不孝子汉洲,给父亲大人叩头!” 这一次,声音略显异样。
照样拜过之后,他又向伯父、叔父等亲人的牌位跪倒行礼。
烛火映照下,那被拉长的孤单的身影一次一次地起落,从祭桌的中间依次朝两边不停地跪拜。方奎在主人第一次拜倒的时候就跟着跪下,此时早已不能隐忍,伏地嚎啕。一直站在角落里的何成忽然泪涌,于瞬间痛悟了四个字:满门抄斩。
方家惟一幸存于世的子孙,终于拜过了每一位亲人。最后一个头磕下去之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再也站不起来。萧志国和方奎见状赶快上前搀扶。出人意料的是,起身的方汉洲尽管脸色发白,神情哀戚,却滴泪未洒,举止镇定。
但是,当萧志国引领他来到灵堂的东南角,指给他看墙上高挂的一身明廷武官铠甲,刚说了一句:“这是二爷穿过的,后来赏给了我。”
仰视之下,方汉洲□□的精神,崩溃了。
这是一套大明四品武职官员马上作战的甲衣,通体铮亮,只有钵体式头盔高插的红色羽翎,因年深日久已变得黯淡无光;铜铁甲片呈清晰的“山”字纹,制作精密;腰间吞口兽头别具威严,下配铁网裙和铁网裤。可以想见,一位果敢善战,英姿勃勃的青年将军穿上这身铠甲后会是怎样的威武气派,傲视群雄。方奎有如重见故主,当即长拜不起。
年幼逃亡,生父遗念惟祖传一柄名剑,虽可寄托思眷,然而那冷冰冰的利器怎能与这套曾贴于父身的甲衣相比?方汉洲扑过去,抚摸着一片片铁甲,竟如同触到了高堂的肌肤一般。
父亲方远祥是沙场名将,却也是名副其实的儒将,饱读诗书的他展示给亲人的,永远都是一副宽和儒雅,亲切平易的姿态。当日承欢膝下,读书写字,习武练功,父亲皆为开课蒙师。一管狼毫,一张雕弓,亦无一不是父亲手把着手谆谆传教。奉旨北上戍边的岁月里,被携带随军的方汉洲,第一次看到了父亲战袍披身,提剑跃马,立于“方”字旗下的威武英姿。当时,他不顾一切,挣脱看护侍卫的管束,径直跑到了高大的马前,仰头望着自己心目中无以伦比的英雄。父亲没有责备他,反而抱他上了马鞍,驱动坐骑跑了一程。耳边风声呼呼作响的那一刻,方汉洲暗下决心,自己长大以后,一定要做一个这样的英雄。
哪里知道,此梦未果,慈亲猝去。一去十载,彻底抛闪了自己,今生今世除却梦中,已再见无期。
他跪了下去,对着先父的衣钵五体投地,大礼参拜。这一次起身后,再也无法保持常态,双目血红,神情呆滞;浑身发抖,冷汗淋漓。
一旁的萧志国惊悚万分,一再地劝说:“少帅,心里受不住就哭出来,哭出来吧,千万别憋着!”
而他始终无泪无语,直至离开那座院子。
如今回到内室,面对妻子关切痛惜的目光,听到那柔情脉脉的声音,苦撑了一个晚上的意志力,终于熬到尽头。
“我躲了十年,忍了十年,不是为了今天回来哭他们一声!我发誓,一定要争回天理!我一定要讨还公道!”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塞图心痛欲碎。不止是看到丈夫的这副样子,更为夫家所承的一份无底深冤。
“明天,我也去拜一拜。”
次日清晨,早饭用毕不久,萧志国陪同方汉洲夫妇再次拜谒了家族灵堂。塞图在迈进门槛的一刻,望见眼前森然叠列,布满一条长桌的灵位,想到那牌位上的主人同出一门,尽遭非命,再看看立身于侧的丈夫肃穆阴郁的脸色,便忍不住潸然泪下了。整个拜祭过程倒不复杂,因为这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祭礼。但灭门之难,亡灵众多,冢妇行祀,必得全礼而终。这样,等拜完了最后一个灵位,塞图已精疲力竭,近乎虚脱。出门的时候终至不支,突然昏倒在丈夫脚边。众人皆以为她连日奔波,一路历险,再难禁得住哀痛攻心,终至晕厥,故此并不特别慌乱。萧志国叫人抬了一张藤榻过来,将塞图送回临时安置的院落,并吩咐人迅速传命山上的郎中去给诊治。
方汉洲则被请至前堂,主人声称有要事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