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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这才想起客人已站了半天,连忙让座。萧志国并不打听人从何处而来,只询问将向何处去。当得知对方的目的地是距潜山仅有百余里的安庆后,当即表示会派五十名可靠的弟兄护送一程,以保无虞。方汉洲觉得未免过于招摇,婉言谢绝。
段运昌也认为没有必要,笑道:“萧将军的天柱峰我们都能‘闯’过去,还有什么过不去的隘口?”
说得萧志国一愣,略添一分窘意,拱手告罪:“失言,失言!让少东家见笑了。”
方奎趁机问出一句憋在心里半天的话:“萧大哥怎地到了这里?我记得当年老帅的部下都另归了编制,咱们骁骑营好像划拔给黄毅龙了吧?”
萧志国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光晦暗下来,沉吟好一会儿才开口:“老弟的记性真好,是这么一回事。只是我们这些划过去的人马,过的那种日子就不能说了。”他长叹一声摆摆手,大有不愿旧事重提的味道。
方奎一时语塞。
韩大勇□□话来:“时候不早了,萧哥看是不是该请方帅和段少柜……”
不等他说完,萧志国忽然一拍前额,失笑自责:“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只顾高兴了,竟忘了各位还饿着肚子。幸亏我们二当家的心细,快,快!咱们开饭。凭它什么话,都等吃饱了饭再讲不迟。”说着起身相让,已是重新浮起一脸的笑意。
方汉洲主仆对视一眼,觉察出对方刻意回避的态度,不由心里犯疑:难不成只为改编后待遇有亏,就落草为寇?
当晚,潜山飞来峰下的总关寨内大摆筵席,凡统领三百人以上的头目均在陪席之列。席间,萧志国给手下引见贵客时,只道是自己多年未遇的故友恩交,并不言及来历名讳。大当家的不说,自然无人敢问,总归敬酒道贺就是。大家划拳谈笑,开怀畅饮,好不热闹。不过,萧志国早已明令在先,吃喝不计,只绝不可以醉酒,且仍按平素规矩作息,谁也不许延迟。这样尽管席面气氛热烈,却无一人贪杯胡闹,而且一到起更众人便纷纷谢罪告辞。方汉洲一面应酬,一面想起在威海卫闯了祸的那个晚上,主仆二人赶回至庆丰客栈的后院子时,方奎对自己叙说的那一番话。祖父的治军之道,此生是无缘亲见了,但只看今日萧志国的驭下之严,便可知方奎所言不虚。
晚宴排过,酒足饭饱,主人殷切地招呼客人退至□□,香茗奉上,继续清谈。看着这一套做派举止,段运昌算是完全相信了萧志国的出身。刚才在酒席宴间,他就开了眼,那些奉命前来坐陪的大小头目们,不但在行至院子二道门时留下了随身的刀剑和马弁,而且各个进得门后执礼颇为谦恭。言语虽粗,还算规矩,全不似常人们口中描绘的魔王一般的孽匪形象。这让段运昌很是吃惊,同时亦很自然地思及一点,也就是方奎在饭前质疑的那个问题。
终于,闲谈不久旧话重提。这一次,萧志国没有闪避,先简单陈述了方家蒙难后,下属将士被拆散改编的过程。其间虽有忿言微词,终归不敢抗命逆行,少不得忍气吞声。更易番号,归属到各军各卫新任辖区后,于同年七月中下旬,听到了方家满门抄斩的消息,其分散旧部惊恸之余义愤难当,不少人开始暗中串联,意欲联名具奏,上诉陈冤。各省府卫官员中同情此案的人颇多,尽管不敢公然奥援,却在私下予以方便,结果几乎事成。一道手本临抵天庭的最后一刻,被当时主持兵部的尚书魏学增扣下。
“魏大司马?那还得算老爷子的门下呢!”方奎一听这个名字叫了起来,“当初老帅被押到京里,领着几十位指挥使、督抚和总兵跪到文华门外求见圣上,头都磕出血来的不就是他吗?怎么会……”
“可不是?当时我们都以为魏大人怕惹祸上身,才压下了那道折子。后来才知道,那是他老人家保全我们呢!朝廷得知此事严令彻查,要把头签的十个人以逆旨犯上罪处死,多亏魏大人从中周旋回护,这才保下弟兄们的十颗人头。”
“后来就一点也没再追究?”
“怎么可能?陆永信、王大鹏,还有钟士明,堂杖一百,罢职遣返,永不复用;周庆、周安哥俩儿加上我,杖一百,一降到底,交付本部长官严加管束,以观后效;其余的人官下一等,罚俸两年。”
满座默然。
虽然方汉洲对他口中提到的几个名字十分陌生,但猜也猜得出一定是祖父帐下忠勇得力的部将。想到这些沙场勇士只为仗义执言就横遭严遣,甚而从此丢了大好前程,不免心头怆然。方奎的感受又深一层,他虽只是主人的一名侍卫,却与萧志国等人年龄相仿,资历相当。如果离开方远祥下至营中,凭战功和主人的举荐,品级也不会太低,说起来大家也都是曾经生死与共的朋友。现在听到他们为主鸣冤累及自身的情形,既感动又痛惜。沉默了好一阵,忽然想起一事,问:
“刚才没听你提到苏子岳,想必他也受牵连了吧?”
“他?哼!”萧志国冷笑一声,表情变了,“虽然那一年联名具奏也有一号,后被降职罚俸,可如今已是不可同日而语,再见了面,你我都得尊称一声‘都司大人’了!”
“唔?他升职了?”一同表示惊讶的还有方汉洲。
他与父亲在一起有记忆的日子不过几年,对其多数部下毫无印象,偏巧就记得这个名字,只因父亲曾不止一次褒语夸赞此人。但听萧志国的口气,似乎不仅仅是不满,更有几分敌视。难道是苏子岳做了什么背旧主求新荣的事情?当真如此,从心而论也份属情理之中。鸟择良木而栖,总不成朝廷冤杀了方家,旧部就都得像眼前这位一样占山为王,沦为草寇?思路到此,他才想起最初的疑问还没有得到解答,于是搁置旁支,直奔主题:
“既然当初萧将军未被免职,那又如何有了眼前之变呢?”
萧志国面容一凛,神色严峻,似乎被触到心底一块陈年旧疤,眼里闪出一丝痛楚,缓缓地道:“不瞒少帅,末将出身寒微,十几岁当兵,从小卒子起就受二爷的□□提拔,再生的恩德,到死也不能忘;末将自己也肯卖命,每次上阵不是吹,我萧志国从没含糊过,从没给二爷丢过脸。刀枪阵里滚了几年,也是命大,总算挣到了一个守备。好歹正五品呢,在我们家,也算得上光宗耀祖了。可是好好的日子,他奶奶的,偏就不叫你好生过。”
一席话说得方奎不住点头,接了一句:“想是在黄毅龙手下受了不少闲气,谁都知道他素来就和咱家不对付。”
“受点气倒没什么,总不过后娘养的,供给差点,苦活多点,还能怎么地?咱凭本事吃粮当兵,战场上拉出去绝不是孬种,他们不服也不行。多大的官儿咱不稀罕,可是不能那样欺负人!”
祖父治军虽严,却一向爱兵如子,才换来部下的衷心拥戴。如今听他这几句,方汉洲猜度一定是在更易了主帅后,这些人积聚了莫大的委屈,逐渐变得难以隐忍,终至绝袂而去。正准备聆听下文,却见对方直视着自己,忽然不开腔了。旁边的段运昌和方奎不明其意,也有些奇怪。忍了片刻,方奎刚要动问,萧志国却好似下了决心,一下站起身,说:
“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总是要给少帅看的。几位请随我来!”
他扬声召唤院子里的亲兵,吩咐挑灯过来,然后向方汉洲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率先走出。除了韩大勇和何成,余下的三人无不莫名其妙,对视一下只得相随而行。
几个人在亲兵的簇拥下,出院门右转,走上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提灯光线微弱,只能照亮眼前的尺方路面,大家的面孔都隐在浓浓的夜色中,萧志国的声音却显得格外清晰:
“当年我们几个上折子鸣冤,结果降职的降职,罚俸的罚俸。不是魏大人力保,脑袋都得搬家。想一想胳膊拧不过大腿,到底君臣有份,也就暂息了心。分划到其它营里后不管人家怎么刁难,总归忍就是了。不过想着有朝一日再上阵杀敌,也让他们看看跟老帅的人全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杀方家是他们屈了心,瞎了眼,昧了天良!可就这样,还是有人容不得我们。老帅去的第一个周年,我和周家哥儿俩预备了香烛纸马,想私下里祭一祭,哪知道被人一状告到总兵辕署,黄毅龙那个狗娘养的,竟然骂我们是喂不熟的狼崽子,硬是夺了祭品打了我们的军棍。后来两年赶到七月的时候,不是在云南平乱,就是奉命驻防进川,一直不得闲。可我心里老想着,这人没了,身后不能连个哭一声,烧张纸的都没有。总算到第四个年头没赶上差事,我早早的就和周庆合计,说什么今年也得点炷香磕几个头,便一起偷偷立了牌位。不想最后还是走漏了消息,黄毅龙的镇标营百十口子人过来,进门什么话没有,上来就砸东西。周安急了眼,拔刀就跟他们干上了,这下闯了大祸。那边仗着人多把他拿了去,问都不问就给砍了。周庆见兄弟死了,闯到辕署拼命,我不放心追了上去。后来,后来……”他突然噎住,悲不能言。
方奎知道他口中提到的周氏兄弟,原是方家三少帅方季祥的属下,素以忠勇著称。想不到多少恶战都打不死的骁将,竟一同命丧自家大营,仅仅为了给故主烧一把纸钱!
萧志国脚下放慢了步子,声调越发低沉义愤:“人死了,哭都不让哭一声,天王老子也不能这么霸道!我那么好的两个兄弟,三爷生前不止一次夸他们是‘福将’,可惜哥儿俩死得太窝囊了!我一个人逃出来的当晚,就想着自己是回不去了,老子凭什么还要回去当那个冤死鬼?他娘的,老子不干了!”
跟在身后的方汉洲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站了下来,凝视着对面隐在夜色中的那张脸:“将军义薄云天,竟为方家断了前程……”他不知该如何措辞,只觉心头热浪滚滚。
萧志国沉默片刻,在他那只手上拍了拍,没有说话。
一行人继续前行。就这样七拐八绕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来到一个门楼前停下。两个守门的很年轻,看清了来人急忙行礼。萧志国一挥手,示意启锁,推开门后把所有亲兵都留在了外面。天色漆黑,提灯都留在了院外,但方汉洲一进去即看清了眼前的一切。院里只在正前方立有一座房屋,门窗紧闭,却透出一片灯火光明;小院别无所建,是以面积虽小却显得空空的。头一次踏足的三个人越发摸不着头脑,猜不出萧志国究竟要给他们看什么东西。
大家相跟着上了台阶,何成忽然在后面脱口喊出一声:
“少帅,你——”
闻声回头,借着窗里映出的灯光,方汉洲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种极度强烈的不安和不忍,然未容再多想什么,已先一步到门口的的萧志国一把推开虚掩的房门,招呼道:
“少帅,请进来吧。”而后无声地让开了身子。
方汉洲不再迟疑,一脚跨入门槛。满室烛火灼灼,令人有些不适,略微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来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这一顾之下,一股冷战自脚底迅速蹿至四肢,周身血液瞬间便被抽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