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15)(1 / 1)
呼声未止,茂密的林中弓弦骤响,一支箭尖叫着射向天空。紧跟着喧声四起,山坡上,岩石后,树丛间,转眼钻出许多人来,各个手持棍棒利器,叫喊着朝山道上的一小队人马冲来。为首的一个一身青布衣裤,提着一把宽刃砍刀,也就十几岁的年纪,身量却不小。看到蓝衣红帕女子已把塞图完全掌控在手中,咧开嘴笑了:
“秀姐,这活干的,真他娘漂亮!”
方圆脸盘上稚气的神态刚一显露,塞图觉得十分眼熟,定睛细看,没错!正是那个不久前在觉寂塔下撞了她一膀的高个少年;再看贴于身后的持刀女子,不就是另外那个矮个子吗?怪不得刚才她一张嘴,自己听着亲切,那声音原本是过过耳的,只是没想到她会女扮男装,现在一打回原形反倒没认出来。塞图明白自己钻了人家的圈套,脱口而问:
“是你们两个!你们要怎样?”
她的话一出口,对面段九儿和方奎也看出来了,不禁大大吃了一惊。
那被高个子少年喊作“秀姐”的女子一见这种情形,怡然一笑:“你这会儿的眼力倒不坏。小娘子,我们又见面了!别怕,不会怎么你的——只要他们识相。”
她的同伙举刀朝山道一指,大声喊道:“嗨!对面的人听着,我不管她是你们谁的女人,想保她没事,就赶快把你们值钱的东西,还有那辆马车,都给小爷我通通放下!听清了没有?”
闹了半天,是碰上了劫匪。
方奎瞟了一眼眼前的阵势,冷笑了:“就凭你们几个?”
“少废话!看仔细了,你当我手里是绣花针吗?”蓝衣女子有些恼怒,握刀的手略一加力,刀尖几乎刺透塞图的皮肤。
“你的手,原本就该拿绣花针才是。”方汉洲开口了,声调阴冷,眼光转至那名年轻匪首时,寒意毕现,“打家劫舍,原是各位的营生。今日既遇上了,幸会。只是,若伤她半分毫,你我就没的谈了。”
“嗯——?”那少年哼出一声,尾音上扬,笑容里竟带出点调皮的味道,“要这么说,连东西带人,小爷我今日倒全想留下了。秀姐,”他转向一边,“咱萧大哥怕是对这位娘子有点兴致,是不是啊?”
轻佻的态度激怒了方奎,当即骂出一句:“小子,你活腻味了?”
“别动!不许过来!”那女匪相当机警,一嗓子制止了方奎和几个伙计意欲前行的脚步。
方汉洲接过话来:“你也别动!”
最后一个字出口的同时,众人只听“嗖”的一声,眼前一亮,高个少年身旁一步远的一颗碗粗的树干上,已着了一柄袖剑,整个剑刃几乎没进树身,只留下短短的一截握柄露在外面。不惟众匪,连山道这边的人都惊呆了,完全不知道剑是怎样出的手。
“依我说,”方汉洲手里掂弄着一把一式一样的利器,警告对方,“咱们顶好还是商量商量。”
两个领头的劫匪似乎迟疑了,互相看了一眼。
趁这工夫,段运昌说话了:“朋友!不就是为了几两银子吗?何必大动干戈?你们放了人,咱们一切好说。”
他已经看到在前面的路上,庆远镖行的两个镖手和刚才过去帮忙的伙计全都落进了另一群劫匪的包围。明显的敌众我寡,况又被对方扣了人质,这种情形之下惟有智取。出门做生意,这样的事他也不是头一回遇到,只要不是寻仇,破财无不免灾,若是一味硬来,倒极易招致大祸。穿鞋的,犯不上和光脚的拼命。但是,他不知道,他的盟兄心里却完全是另一种想法。
自从在威海卫弃舟登岸,一切所见所闻,令返归中原的方汉洲触目惊心。无论吏治亦或天家军队,把他内心积聚的那点对当朝的幻想,几乎于瞬间击破。但是,即便如此,为了争还祖辈应得的公道;为了给百余名骨肉屈死的冤魂正名翻身;为了昭彰天理剪除邪恶;为了不致牵累无辜,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隐忍。在白日的码头上忍,在静夜的街路上忍,在出城的门楼下忍,乃至出了城,一路南下,还是要忍。而他,原本已在远离家乡的苦寒之地忍了整整十年,从十岁一直到二十岁!今天,历经险阻,如履薄冰,总算是离家乡一步一步地近了。刚才在山谷寺里,久违的佛祖慈容,幽远肃穆的塔铃,鬼斧神工的壁绘,无不令人心安,心平,心静。可哪知道,平静了尚不到半日,就又被扔进这火辣辣的现实情境中来。
“凭什么?”
他在心里愤怒地想,凭什么每次都该我忍?官府衙役仗势行凶,总兵标营恃强凌弱,如今居然连几个山匪毛贼也出来欺负人。虎落平阳不假,可终归还是虎,这一次就不忍了又怎样?
是怀着这样一番心思,他不肯善罢甘休了。按住塞图的也就是个女流,若是换了那个男的,纵然看着比自己小上好几岁,那一剑,也决不会只扎到树干上。
“誉兴,我知道段记不在乎这几个钱,可谁家银子也不是白来的!”
段运昌立刻明白了他的态度,急道:“可是嫂子她……”
“你放心!”话刚出口即被截住,“我就这么一样值钱的,哪能给了他们?”
段运昌有点傻,没想到这个外表斯文,性情沉毅的名门之后,竟然也有如此狂执的一面。对方却已转过头去,先丢给方奎一个眼色,然后信手扔掉把弄的袖剑,沉着脸对那女匪道:
“你听好,先把家伙放下!我从不和女人动手,你,不要逼我。”说着举步向前。
蓝衣女子为他神色所慑,略显出一丝慌乱,但不肯示弱,厉声威胁:“不许过来!你敢再踏出一步,我立刻杀了她!”
方汉洲的眉毛向上一扬,突然脚下用力,足尖一挑,平地“唰”地飞起一块石子,直奔过去击中了那个女子持刀的手腕。“哎呀”一声,女子身子一斜,短刀掉落草筐。她的反应极快,不顾疼痛探身就想再从筐里摸回刀来;哪知塞图的反应更快,趁这个机会已抢先出腿,一脚就把那只筐蹬翻在地,同时屈起右肘朝后一顶,猛地一甩肩膀,挣脱了对手的一条胳膊,跟着奋力向前一跃,拔腿就跑。刚跑几步被一个沟坎绊了一下,那女子岂能丢了人质?早已不顾一切扑了上来,两个人一起摔倒在草地上。塞图的一条腿被死死抱住,但同时,一道亮闪闪的刀锋也抵住了那名女匪刚刚抬起的下巴,翻过身来的塞图一手撑地,一手攥着刀把,字字清晰地说:
“别乱动,小心家伙!”
于此同时,离二人最近的方奎闪电般跳了过来,挺剑逼近伏地女子的头顶。
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想到塞图的身上会有刀,惟有方汉洲知道,那是从辽东登船下海时起,妻子就掖在靴筒中以备不测之用的。众劫匪惊见形势瞬间逆转,大叫着冲上来,方汉洲手挥长剑,几步蹿上漫坡,直取少年匪首。段运昌和他身边仅剩的一个伙计,也各自亮出随身佩剑上来助战,场面登时大乱。
方奎急对塞图喊:“少奶快走!到后边去!”
段九儿冲了过来,扶起塞图就往后跑。趴在地上的女匪不肯罢休,身子刚往上抬起,方奎手里的家伙就到了,只轻轻一点,就逼她又趴回了地面。她虽气却毫无办法,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俘获的人质逃脱,然后扭过头冲着土坡上混战的人群大喊:
“兄弟!别和他们纠缠,快!快去喊你大勇哥来!”
“秀姐!我不能丢下你,我来救你!”高个子少年一边挥舞着大刀一边大叫。
但是,他的衔环砍刀明显不敌对手未亮出鞘的利剑。方汉洲并无伤他之意,只死死封住去路,不让他过来搭救自己的同伙。就在这时,自前方山道卷过漫天尘烟,几十匹快马飞驰而至,奔在最前面的是一匹浑身乌黑的高头坐骑,毛色油亮,双耳竖立,马头正中一道亮白。骑手古铜脸膛,立眉入鬓,二目炯炯,鼻直口方;玄色披风甩在身后,手上倒拖一杆长矛,血红的樱穗遮住了一半锋刃,日头下熠熠闪光。
冲到众人面前他勒马驻足,亮开大嗓门就喊:“何成!别打了,叫弟兄们住手!”
高个少年始而一喜,听清这句话又是一愣:“怎么,大勇哥,到嘴的肉为什么不吃?”问归问,还是往回一撤刀,后退了几步。
身边众匪也暂时罢手,齐刷刷看着来人。方奎疑心有诈,依旧横剑压着那蓝衣女子,不让她动弹。然后听到拖长矛的汉子瓮声瓮气的声音:
“弟兄们,这是庆远镖行押的票,咱大当家的和他们万掌柜一向有交情,今日算是他妈的大水冲了龙王庙,收吧,不玩儿了!”
“可他们伤了秀姐,你看!”
顺着高个少年的手指方向,骑黑马的汉子惊见远处沟坎上的一幕,立时眉头拧紧,须发皆乍,脸也变了颜色,一声怒吼犹如霹雷炸响在空中:
“哪个王八羔子在老子的地面上撒野?不要脑袋啦!”
像听到命令一样,所有在场的山匪全部重新拉开了架势,可那汉子并没有马上发作,而是扫视一圈,问出一句:
“谁是恒茂的段少柜?”
漫坡上一个长衣公子还剑入鞘,扯落掖起的下摆,走前一步站定:“在下安庆段运昌。这位朋友,我们怕是误会了。”
那人坐在马上,把他上下看了个遍,点点头:“嗯,不错,和那镖师说的是一个模样。山谷寺里塔铃一响,果真来了贵人。少东家,算你走运,万掌柜的面子我们不能不给。你,你的所有东西和手下,我都不要,只除了他!”一指戳向方奎,眼露凶光。
段运昌双手一拱:“误会,请容在下说一句。”
“十句也不行!”匪首大喊一声,眉尖骤起杀气,“老子今天已破了例,少罗嗦!”
“誉兴,不用求他!”见段运昌还想说什么,方汉洲出言阻止,再转向那骑马的汉子,“你说话算数吗?”
“你是谁?”
“伤她的人是我。你若言而有信,立刻放段记的人走。我和你要的人留在这里,自会给你交待!”见对方稍事迟疑,又挤了他一句,“怎么,反悔了?”
“胡说!老子什么时候说过不算?奶奶的,还有自己往前撞的,那就别怪老子不仗义。”匪首似被激怒,冲部下一挥手,“弟兄们,看着这两个,其余的通通放他们滚蛋!”
他身后的几十个人立刻驱马让开了路,却一拥而上,插至山道和漫坡之间,把方汉洲和方奎围在了圈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