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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个僧人从旁闪出,合十行礼,询问是否要敬香。方汉洲躬身还礼,言明只是路过此地,为寺内塔铃所引进得门来,旅途蒙尘身手不净,恐唐突了佛祖,故而并无供香打算,只想里外瞻看一番。那僧人自是笑允,唤过一个小沙弥来引领他们转过佛堂,指了奔后山的路。众人继续拾级而上,但见眼前山势峻峭,堆碧叠翠;鸟鸣葱茏,泉流幽静,真是绝好的洞天福地。段运昌还好些,方汉洲和方奎阔别十年,乍入这清雅之境,恍如隔世;塞图更是头一次领略,早已感慨万千,无以言表了。
终于,他们看到了这座禅宗古刹的镇寺之宝——屹立于云石涧中的觉寂塔。古塔高达十丈,塔刹刺天;七层八角,雄浑高华。挂满角檐的塔铃,玲珑别致,此刻却是寂然无声。那不久前发出的神妙幽响,竟好似梦幻里的天籁之音一般。
“怪不得常听贝勒爷说,中原之地人杰地灵。就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县城,竟藏着这样的光景,天啊!”
塞图在心里暗自叹着,眼睛开始有些不够使了。一边随着大家挪动步子,一边不断环视上下左右,渐渐与方汉洲、段运昌落下了一段距离。这时,对面高处下来两个年轻的香客,显然是瞻仰了古塔后顺道返回的。其中一个矮个子不知说了句什么,相随的高个子回了下头,刚好此刻两下相遇,错身之际,塞图只觉肩膀被碰了一下——不重——却吓了她一跳,转目看去,一张方圆稚气的面孔跃入眼帘,一对眼睛清亮亮的,稍一怔后立刻涌满了歉疚的笑意。旁边他的同伴干脆站住了,双拳抱起,开出口来极其客气:
“冲撞冲撞,请这位娘子见谅!”
这一个下巴略尖些,身形也比高个的细瘦单弱,眉宇间透出一股清秀。段九儿只顾贪看眼前绝景,听到声音方回过神来,一看之下意识到是自己疏忽失职了,赶忙过来插在中间,护住了客人。塞图不提防被个陌生少年撞到,微露窘态;又怕叫走在前面的两个男人知道,段九儿难免要落埋怨,看对方皆是守礼之人,便不予介意,拉了段九儿一把,走开了。跟在最后的方奎稍显愠容,斜了两个冒失鬼一眼。两个少年见他挺着一副魁梧的身架,一脸护法金刚式的表情,不禁往边上靠了靠,目光交视时笑得越发谦恭了。
方汉洲和段运昌并没有察觉身后这一幕,他俩已径直走近塔身,站住脚后开始细细观赏那上面的一幅幅唐风雕绘。
因为在山谷寺里多耽搁了会儿,等看完觉寂塔和藏经阁后,一行人出得门来,发现头上的太阳已有些偏斜。众人纷纷上马,预备快行一程,以便能在日落前穿过潜山,赶到下一个落脚歇宿之处。塞图走至车前,用手托住后腰,犯了迟疑。方汉洲过来探问究竟,才知道妻子有意骑马随行。见她脸色不济,做丈夫的以为出来透透风也好,便找段运昌商量。
“车里能躺能靠的,不比马鞍子上舒服?骑马太颠了。”段运昌表示置疑。
方汉洲轻轻一笑:“这你可小看了你嫂子,等会儿上了马,你都不见得撵得上她。”
段运昌这才想起此女来自草原,非一般汉家裙钗可比。可看塞图微红了脸,眼神里分明露出嗔怪之意,猜到其中定有故事,只是不便细问。既是夫妻同心,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转头吩咐段九儿坐到车辕上去,腾让出他骑的那匹相对小些的坐骑来。塞图加了件细布斗篷,拽过缰绳攀鞍认镫,翻身一跃而上,身手甚是利索。
这一上路,行速比先前快了许多,没过多久即置身于一片崇山峻岭之间。一直沿顺山脚而行,路虽窄细却尚平坦,几匹马头尾相衔,几乎呈一字纵队,疾速驰过。塞图被夹在段记的两个伙计中间,后面跟着段九儿和另一个伙计驾的空车,然后是方奎断后。那两个年纪在二十上下的伙计,都是从段家众多青年家仆中精挑细选出来,专门跟随主人出门的,各个骑术娴熟身强体壮,也会些拳棒。此刻看到塞图纵马疾驰,应付自如,不由暗地乍舌。看来关外风尚毕竟刚劲,就这么一位容姿俏丽貌似温婉的少奶奶,竟有这等身手。
塞图在车中闷了多日,此刻总算脱略束缚一展筋骨,一时跑得煞是开心。南国的空气要比北方湿润得多,处处弥散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芳草气息;从眼前飞掠而过的景象更是秀美精致,变幻莫测,这可比坐在车里有意思得多了。美中不足的是全队跑得还不够快,塞图伸头向前方望了望,不明白领头的骑手为什么这么压得住阵。
纵马前端开道的是庆远镖行的一名中年镖师,姓黄,曾多次押送过段记恒茂货行的镖车,和段运昌亦算是很熟的朋友。此时,他特为控制着□□的坐骑,不叫跑得过快,且与后面的第二匹马有意拉开了一小段距离。脚下这段山路虽平缓,两旁的草窠树蔓却异常茂盛,枝枝杈杈的到处皆是,有些甚而伸到路面上来,要想畅行就得把它们挑开或斩断。为确保有足够的工夫随时清除各种路障,他必须先行几步,当然这就势必影响了速度。再则,也是为了照顾身后马队里那位临时来了兴致,执意弃车就鞍的少妇。他不相信这个身材纤细的女子能跟着大家在马背上颠簸太久的时间。
眼看着绕过了一道山梁,连续疾行了几个转弯后,进入一片密林遮荫的地带。段运昌忽然发现领头的黄镖师高高扬起了手里的马鞭,在空中晃了晃。看到这个熟悉的动作,他本能地带紧缰绳,同时喝止自己的坐骑,朝身后做了个拦阻的手势,大声道:
“大家等一等!”
后边紧随而至的几匹马纷纷减速,一时马蹄踢踏,响鼻连声。
“怎么了?出了什么情况?”方汉洲问。
段运昌一直盯着前面的动静,看了一会儿说:“像是有几颗粗藤挡了路,一准是前几日下过大雨,这山上的草和树,只要得着点水就能疯长。也好,咱们趁机歇歇。”
他招呼身边的几个人过去帮忙,另一个镖师和段记的两个伙计依命策马上前。
塞图接过段九儿递上来的水袋,仰头喝了几口,干渴的喉咙顿时舒服了许多。抹一把颈后积汗,她开始打量周边的景致。眼光转到一侧时倏地一亮,竟至惊叫出声:
“快看,多美的花儿啊!”
身边的人随着她的手指放眼望去,果然,在远处一个漫坡上,有一丛开满了五颜六色花朵的鲜嫩青枝,不过不是长在树上,而是挤靠在一个草编的大背筐里,衬着一地茵茵碧草,更显亮丽诱人。草筐的旁边是一块巨大的岩石,一个人正背倚在哪儿,身体的大部分隐在石后,只露出扎头的梅红花巾和穿了浅蓝色布衫的臂肘,看穿戴及样子就知是个过路歇脚的本地女子。
段九儿踮着脚看了几眼,觉得无甚稀罕,转回身却发现塞图依旧望着,眼中流淌出无限的喜爱和渴望。被她这种情绪感染,段九儿笑道:
“少奶奶,您真喜欢?我去取两束过来,好不好?”
塞图反问:“人家的东西,没看装在筐里呢吗?怎么能拿?”
“怎么不能?那都是野花,去讨些来就是,没有不给的!”
“这样啊,”塞图释然,点了点头,“那还行,你去要几枝来,多要些紫色的,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个颜色的花儿呢!”
“哎!您等着!”段九儿欣然领命,掉头就走。谁知马上又被叫住:
“慢着!你回来,还是我自己去吧。”
塞图想着那个山里的女子必是平素少见生人,万一段九儿言语不当,吓了她或恼了她,自己的愿望岂不要落空?再则也实在为那丛娇妍所惑,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她跳下马,顺手把马鞭扔给段九儿,拔足向那块山石走过去。
“姑娘!”来至近前,对着隐在石后的背影,她轻唤一声。
梅红花巾一动,一张脸转了过来。宽宽的额头,微尖的下颚;眉目清爽,齿白唇红,竟是一个生得相当清秀的小女子。看见塞图先是一愣,眼中浮起几分怯怯的疑惑,很快低下头,一副羞涩畏生的模样。
“姑娘别怕,我们是过路的。看你的花儿实在好看,可不可以……送几枝给我?”
虽然知道是野花,但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张口要东西,塞图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语调十分温婉,脸上也绽出最温柔的笑容。
那女孩儿的两排低垂的睫毛动了动,点点下巴,一翻身起来,两手抓住背筐边沿,直送到塞图眼前来,那意思显然是由她随意拣选。塞图大喜过望,没想到对方这么大方。看着近在咫尺的一丛鲜花,闻到扑面而来的清香,她高兴坏了,先伸手小心地拽出几枝缀满紫色花朵的,凑到鼻下嗅了嗅,征询地看了那女孩儿一眼。蓝布衣衫的女子低着头笑了,对她的选择表示赞可。塞图又挑了一些,虽意犹未尽却不肯过贪,并安慰对方道:
“你放心,我只要这一点,不多拿的。”
女孩儿看出了她的心思,竟弯腰从筐里抱出了一捧,一下塞了过来。塞图又开心又意外,止不住连连道谢,心里却闪过一念:
“这人难道是个哑巴?”
哪知对方却突然开了口:“你喜欢,尽拿去就是。都是山上长的,不值什么。”
听她声音脆脆的,塞图感到分外亲切,尤为真诚地道:“谢谢你,姑娘!你比花儿还美呢,真的!”
一句话说得那女子极不好意思,干脆把头扭过去了。塞图捧了满怀的花枝,转过身面对着山道上等候的一队人,抑制不住内心涌动的喜悦,举起鲜花向丈夫站立的方向摇了摇,随即看到一个熟悉的微笑,并传来一个同样熟悉的声音:
“快过来吧,要走了!”
话音才落,方汉洲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眼睛和嘴几乎同时张大;立于他身后的段运昌也跟着颜色大变!塞图正莫名其妙,忽觉脑后一阵风起,一条手臂有若灵蛇出洞,飞快闪至眼前,一把就从背后揽住了她的左肩头,猛地一带,令她脚下踉跄几乎跌倒。横挡眼前的那只臂膀分明套着浅蓝色的粗布衣袖,塞图大惊,扭头看去顿时愕然。勒住自己脖颈的,竟是那个笑意殷殷的女子!刚才递送花枝的手猛然插入脚旁背筐,从娇艳欲滴的一丛鲜花里赫然拔出一柄雪亮的短刀,“唰”地一下挥了过来。那张比花还美的脸,早已柔情尽散,目光凌厉,满布秋霜。跟着是一声低喝:
“别乱动!小心家伙!”
塞图怀中的花束散落一地,当即清晰地感觉到,冰凉的刀尖抵住了自己的咽喉。而对面,已是一片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