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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抵岸口，即进入了南京省府。出关时确有官兵把守，虽没过于刁难，但破财终不能免。段运昌面色依旧，可方汉洲却不肯再缄默下去。一行人来至一家门脸颇齐整的淮菜馆子，刚刚到得楼上雅间落座，他就向盟弟郑重表示，两家不能再继续同行，后边的路必须分开。

段运昌倒没有太多惊讶，自然也不同意这个提议，二人就此发生激烈争执。方汉洲的态度比在威海卫时强硬了许多，无论怎么说始终坚持己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段运昌看他心意已决，觉得再争下去也没有意义，只好依从，但提出一个条件。

“分行可以，我要跟着大哥和嫂子一道。”

“你是东家，怎么能离了自己的货物？”

“有镖行在，比我管用。而况后面全是自家地面，庆远绝对吃得开。”

“可离开众多镖手，到底不够牢靠。”

“所以丢下哥嫂独行，你们人地两生，这事我怎么能做？再说，庆远本就是收的人货两保的双份佣金。我可以分两个人过来，再加上铺子里的四个伙计，咱们这十个人一路；要镖头带其余几个，段洪和小九儿也跟过去押货，这样岂不两全？”见方汉洲沉吟不语，分明是在踌躇，段运昌又补了一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两面都是几辈子的交情，更别说已是兄弟，大哥就不要让我睡不安稳觉了吧！”

言至此，方汉洲无以推辞，同时也深受感动，拱手为礼，不再说一句话。

用过饭后，一行人马即在菜馆门口分道扬镳。

由管家段洪代主监押的一队，以几十挂满载货物的马车为主，将取道凤阳，过庐州，直奔安庆府，所选皆为大道，平坦易行；段运昌则陪同兄嫂轻车简从绕行阜阳、六安，虽不如上一条路线坦直，但因避开了省内的通都大邑，可以躲过官府的缉查纠缠，且甩脱了相对笨重的货物辎重，人人一匹快马，只得塞图乘坐段记的那辆马车，路虽远些，却走得极其轻快。

果然一路平安无事。途经几个较大的城镇时，虽然也看到了城门楼上的布告，但守门官兵不过例行公事，查验得相当马虎，银子并没有多费，一关一卡却过得相当顺利。

这一日，风和日暖。十个人一早出了肥西，越过舒城，近午时分来到江北名邑桐城，街上捡了一家干净铺面，大家歇脚打尖，稍事休整后继续南行。走不多时，段运昌用马鞭一指，对控骑并行的方汉洲说：

“看，前面就是潜山县了。今夜要是不宿在这里，就得快行几步，别弄得天黑了还没出山，那可不妙。”

“潜山？可是汉武封就的南岳吗？”

“大哥到底出身江南世家，对江淮地面蛮熟的嘛。”

方汉洲淡然而笑：“熟悉是谈不上了，再怎么说也过去了十年。不过，”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先父曾带我来过这里一次，印象里山高崖险，草木葱郁，别有洞天。只可惜，那年我太小，除了贪玩竟不大记得什么了。”

“旧地重游，当属人生一赏心乐……”

段运昌快说完了突然顿住，猛地想起其惨痛家难，而今物是人非，何来乐事？立时懊恼自己口不择言，然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不免显出几分尴尬神色。

方汉洲明白其意，干脆挑明道：“誉兴不必如此。既是返乡归来，所踏之地又有哪一寸不是故土？想我此番所为何来？没什么好伤心的。”

见他如此豁达，段运昌报以致歉的一笑，安心了许多。跟在两人身后的方奎，听到主人的一席话，却突然涌上一股难言的辛酸。

一行人进了县城，因赶路心切未作停留，很快穿城而过。一路向西约莫走了十几里远，道旁行人渐至稀少，远处崇山峻岭迎面而来，背映蓝天，苍翠满目。忽然，一阵悠扬宁穆的铃声荡进耳鼓，时起时落，有若天外飘音，高高的艳阳下令人顿感神清气爽。

“一定是山古寺的塔铃响了。”段运昌面露喜色，对凝神倾听的方汉洲笑道，“那庙里的觉寂塔是唐代的东西，悬在八角的铜铃向来不作声，一旦随风而动，铃声唱远，那一定是有贵人到了——当地人可信这个说法了。”

方汉洲又听了一会儿，很有几分陶醉，点头道：“这么清朗幽远的声音实在不多闻。当年来潜山肯定没有听到过，不然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二人走在最前面，步伐一慢自然波及全队，后边的人也跟着放缓缰绳，再者铃音悦耳，也使人不能不驻足。那辆唯一的马车夹在队中，侧面的卷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双点漆凤目。

自那日从车中奋勇一跃，以段府婢女的身份大闹了威海卫的南城门，惹得众人在脱身至僻静处后暴笑不止，塞图就绝少再人前露面了。虽然她深信，丈夫肯定知道那不过是自己情非得以的急中生智，绝非日常本性，然而说到底是在众多素不相识的男人面前，撒了一回“泼”。中原风土好尚文雅，妇人大多温婉贞静，这一点塞图不但早有耳闻，从威海码头下船后更是亲身感受。就算随行诸人能体谅她的行为，亦难免就此心存狎视。怀了这样一份心思，初历异乡的科尔沁女子再也无法大方起来，一路上尽可能地躲在马车的挡帘之后，几乎是羞于见人了。

如果不是听到一阵格外奇妙而又陌生的声响，她是不会主动掀起车窗的卷帘的。一直相跟在车旁的段九儿察觉了她的动作，连忙凑到跟前来。

本来依家主安排，他原是跟着货车一路奔凤阳去的，却为临行前老管家的一个主意而改弦更张。那日分手，段洪瞥见塞图匆匆上车的一个背影，想起她几日来极力回避众人的羞窘神态。方家此次进关可谓简从至极，一对主人外就只有一个近侍方奎，虽可供奔走差役，女主人身边却少一个合适的传话服侍之人。塞图虽不比中原大户人家的女眷那般腼腆畏生，到底男女有别；加之发生了威海卫闯关一事，这个聪慧明朗的外族女子显然心生忌惮，处身在一群男人堆里，变得尤为拘谨不便。关外来的贵客的真实身份，以及少东家心底的那份打算，段洪尽皆了然，甚而根本就是重要的与谋者，故此对方氏遗嗣始终倾心竭力而待。方汉洲夫妇的感情很是不一般，这是他一上眼就看明白的事。现在既是发现了一个讨好方氏女主的机会，兼以冒险出威海时演的那初热闹戏文，令他对塞图不能不刮目相看，所以便想趁机给这位少奶奶添一个人使唤。怎奈身在客边并未带着使女，年幼聪灵的段九儿就成了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寻机给段运昌耳语一番，年少的东家历来一点即明，当下应允，段九儿便回到了主人身边，所不同的是使命有易。

“少奶奶，这是觉寂塔上的铃铛响了，好听吧？”

塞图虽羞于人前露面，但一则段记的这个童仆机灵勤力，一路上前前后后照应得颇为妥贴，有个言来语去的事几乎全指着他；再则终归是个未长成的孩子，对他可以甚少顾忌。此刻听到那已很是熟悉的声音，便接过话来：

“真是的，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铃声呢。”

“还不止这个，山谷寺里的菩萨才灵呢，少奶奶要不要去拜上一拜？”因想到举凡天下妇人莫不好此道，段九儿殷勤献议，却不知对方与自己原非一族，根本信奉有异。

塞图倒是喜欢他的机灵，相伴而行也已熟了许多，这时便隔窗而问：“看样子你是拜过的，可曾许过愿吗？”

“去年春天跟着我们少东家路过这里一回，东家进去烧香，我就随着磕了几个头，倒也偷偷在心里念了一句，只是……”段九儿笑了，摇摇头，竟不好意思说下去。

塞图觉得这个孩子很有趣，忍不住逗他：“怎么不说了？一定是不肯叫人知道的事，那我来猜猜看好了！”

“不用猜，我说给少奶就是。只是别叫我们东家知道了。”他的声音低下去，眼中闪出神秘之色。

塞图越发忍俊不禁，连忙点点头表示会意。

“当时我们少东家快要讨亲了，我给菩萨叩头，求他老人家保佑我们段家，能得一位称心如意的奶奶。”

“啊？”塞图再怎样也没想到他许的竟是这等愿，当即笑出了声，又赶忙忍住。

段九儿却格外认真地补上一句：“您别笑，后来当真灵验了。新娶的奶奶虽说厉害了些，可待人却是一百一的好，真的！过几日到了家，您一见便知。”

“这话我就不懂了：厉害，又一百一的好？”塞图故意皱起眉头追问。

那孩子果然来了精神。他虽颇受东家信任，到底年幼，府里从没有谁这样专心向他“讨教”过，今日算得了机会，少不得卖弄卖弄自己贴身小跟班的身份。于是，从当年老东家在世时，与本府最大的丝绸商号富通文记订亲谈起，到段文两家怎样操办大礼，成为安庆一大盛事；过门后女主人是如何的能干爽利，待下人们又是怎样的恩威并举，一总说了个滔滔不绝。塞图始终不插言，听得津津有味，且渐渐在心里勾画出一副富贾人家当家主事的少奶奶雍容大度，精明干练的模样来。

一阵清风徐过，悠扬的铃音又起，比前次更加清晰，仿佛融入了空气里的爽润，弥散到四周的每一个角落。适逢车行至一片绿荫影里，隔窗看景的塞图，一只挑帘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下了。

辗转而行，来到了一片开阔地，众人看到了掩映在山林中的山谷寺，场面倒是十分壮观，只是因为远离闹市，今日又无佛事，只有三三两两的香客进出，门前显得尤为清静。段运昌的话说对了一半，方汉洲旧地重历，虽无喜悦之情却也感触良多。他率先下了马，对着正前方庙门上的一块匾额，凝视了好一刻。方奎懂他的心思，跟着跳下马鞍，回身走到那辆车子前低声禀明原委。听说到了丈夫幼年跟随高堂游过的故地，塞图的心里陡然生出几分亲切感，当即表示要出车一观。段九儿上前高高掀开挡帘，服侍她落至地面。站直身子的塞图隐隐感觉自己的后腰有些酸痛，暗自奇怪一个时辰前才在桐城歇的脚，刚坐了这么一会儿就感到不舒服了，自己怎么会变得这等娇气起来。

留下镖手和两个伙计看管车马，其余的人都相跟着进了寺门。上了一段很陡的台阶，塞图首先看到了一尊大肚笑佛，和善敦厚，令人望之可亲。

“会不会是他们说的‘弥勒’？”她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再向前走，来至大雄宝殿，刚一踏进高高的门槛，只向里望了一眼，塞图顿时肃然。迎面一张长条供桌，鼎炉陈列，香雾缭绕；背后黄幔悬垂，高高的莲花宝座上，巨大的金身披袈而坐，神态端穆，宝相庄严。方汉洲回头轻语：

“这就是佛祖。”

塞图初识圣容，仰视之下内心为之震动，不觉两臂抬起，双手交汇抚于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