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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车里钻出个妙龄侍儿——青纱束发,面若桃花;颀长的身段儿包裹在月白袄裤里,外罩一件淡红长身马甲;手里捏了块桃红绢帕。一落到地上,面向众人立刻凤目圆睁,嗔怒不已:
“吵什么吵?有没有点儿规矩?”转向段九儿,一指他的鼻子,“你怎么当的差?叫这么一大群乱七八糟的人围在这儿,吵吵嚷嚷的,成心惹奶奶心烦是不是?”
不惟段九儿,车外诸人无不傻了眼,木鸡一般呆在了原地。
半天,还是段运昌最先反应过来,出言呵斥:“大……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这里是总兵刘大人手下的弟兄,不得无礼!”
“总兵?”那个侍女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神态傲慢起来,“奴家只知道奶奶身子不爽,听不得这么乱糟糟的声气儿,谁管他什么六大人、八大人的。”
段运昌见她没有听清“刘”、“六”之别,赶快找补:“刘——大人乃当朝二品总兵,堂堂家国柱石,不许放肆!”
闹了半天是从车里跳出来个俏丫头,那名千总趁这当儿明白过来,唬着脸喝道:“今天无论是谁,凡出城人等,按大人的吩咐都要查个明白!”
“无论是谁?你好大的口气!”厉害丫头掉头就冲他来了,“看你这样儿像是个管事的,好!就你给我说说,究竟是哪家大人吩咐的,叫你们随便掀人家的车帘子?”
那千总见她非但没把自家主人放在眼里,好像也不怎么在乎自己,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异数。看着那张绷得没一丝纹路的俏脸,他倒笑了:
“大姑娘,你的口气也不小啊。哪家大人的吩咐?哼,在下系奉中军督府驻防鲁省总镇刘帅爷钧命,谁敢违抗,看见了吗?”他忽然一手按住腰间刀柄,“唰”地亮出一截利刃,板起面孔道,“总兵镇标营佩刀在此,违命者格杀勿论!”
“哎呦娘啊!”
对面花容失色,尖叫一声,“噌”地一下就闪到段运昌的背后去了。从一侧肩膀探出脸来,战战兢兢地问:
“大官人!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带抄家伙的呀?”
段运昌急忙接戏,拱手赔笑:“总爷,总爷息怒!她一个毛丫头,小孩子,您别介意。”
“这是你家的丫头啊?说话好没有规矩!”见恐吓起了作用,千总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哗”地推刀入鞘,神色缓和了些。
那侍女不躲了,两步从主人身后迈出来,气呼呼地说:“大官人,咱们一路上来穿州过府,通行无阻,怎么单到威海卫这儿这么啰嗦?多大的衙门口啊,莫非连两淮巡抚和都……,都……府的面子也不给吗?”
周围的几个兵勇看她粉面含嗔,双瞳盈水;柳腰一捻,声音脆生,一时迷住,俱忘了各自的差事,傻站在一边。
段运昌不清楚她究竟是何打算,众目暌暌之下又没法知会,只得顺着杆子爬:“早就把关文递给总爷了,总爷也是例行公事嘛!这没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回车上伺候奶奶去!”
“正是奶奶打发我出来的。大官人总知道,这许多日子了,我们奶奶没睡过一起囫囵觉儿。刚好不容易眯着了,外头这么高声大气地一嚷嚷,一下子给吓醒了。奶奶叫问问,这到底是谁家的规矩?”
“丫头,去把你们奶奶请出来,我自会当面告诉她!”那个千总乜斜起眼睛,笑容里透出些淫亵的味道。
“你给我闭嘴!”侍女当即大怒,一手指过来,“你是什么东西?敢说见我们奶奶?仗着个二品总兵,以为想怎样就怎样,呸!趁早别做梦!”
段运昌吓了一跳,心想这戏可是有点儿过,万一惹得对方恼羞成怒,如何收场?刚凑过来的方奎一时也不明白她是如何出来的,且居然这般泼辣,更惊得目瞪口呆。
“毛丫头!你以为自己是谁?”千总果然气了,双拳抱起在耳边一举,“奉总兵大人严命,威海卫今日全城戒严,凭你是谁,出城都得彻查!尔等再敢推诿,休怪我手里的家伙不长眼!”
“慢来,慢来!总爷别动怒,有话好说,好说啊!”段洪一路小跑着过来了,先是冲着千总哈腰笑笑,继而转过脸低声劝诫,“红儿,你和少东家放肆些就罢了,怎么跟总爷也这么没上没下的?就是奶奶让你出来问话,也该守着规矩才是。”
“洪伯,他们一定要掀车帘子,这又守的是哪门子的规矩?”唤“红儿”的侍女声量小了些,可怒气未减几分,“您知道的,我们格,我们姑娘可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今儿要是非看不可,那就直接上他们家大人那儿去。凭他想见奶奶?哼,天底下就从没有这样的理!”
“你家奶奶是什么金枝玉叶,老子看都看不得?人不大,脾气可不小。”
“你说对了!奶奶本来就是金玉之身,哪枝哪叶的,压根儿和你说不着!”
“红儿,还不闭嘴!越来越没样儿了!”段运昌摆主家威严了,明显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
段洪趁机一把拉过千总耳语:“不瞒您说,我们这位奶奶呀,原是……”退到一边,他小声嘀咕起来,同时将一样东西悄悄塞进对方的怀里。
那名千总虽碍于颜面不能不端着总兵直属人马的架子,可从心底说,对这个淮商大户人家的俏丽丫头的顶撞,却并不感到特别生气。领着手下的弟兄枯站了一早上,这番闹腾多少解了乏。不过也招来不少看热闹的人,城门附近已经不再空荡荡的,竟显得有些拥挤了。现在看着已是又多了一份进项,再想想刚才那几张颇有分量的“关防”,他不打算继续纠缠了,决定见好就收。
那边面容尴尬的主人总算把“悍婢”劝回了车上,闭紧了挡帘后就一直盯着这边的动静,一看出现了转机连忙上前几步,作揖示好说了几句客气话。
千总把他上下打量了好几眼,没再吭声,终于挥手放行。
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又动了起来,那辆豪华的马车夹在其中变得格外惹眼,每一个兵勇包括远远站脚观看的闲人都瞪大眼睛,追视着它的移动。直到最后两个跨马的镖手走出城门,渐渐远行至一箭之地,那辆车子顶盖四边悬挂的珠缨缡络,还在明丽的日照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彩,一闪一闪的颇为夺目。
最先起意要掀车帘的兵勇,不由自语一句:“淮商——阔啊!车好人也好,一个贴身丫头都这么标致,啧啧!”很显然,对最终没能一睹车内芳容,他怀了绝大的遗憾。
“好个屁!”一直目不转睛的千总出言驳斥,“挺好一爷们儿,一表人才的,怎么娶了这么一位?不就是两淮巡抚标营中军的干亲吗?竟连奴才都这么横,那主子更不定凶成啥样儿呢!”
“总也有的图不是吗?一可仗势,二一个嘛,”他的部下眼神里闪过一缕暧昧,“我敢打赌,那位小爷必定是连娶主子小姐带划拉陪嫁丫头,艳福也尽够了!”
“福?怕是谁受罪谁知道吧。”千总竟是一脸同情之色。
涉险蒙混出城的一行人,犹如脱却樊笼展翅高飞。按事先议定的路线,他们避开奔济南府的宽坦驿道,朝沂水方向一路疾驰而去。几日后抵达临沂,再次受到官府的哨卡盘查。令他们感到惊异的是,在临沂城门楼下,居然张贴了山东巡抚与总兵刘孟雄联名出具的缉凶榜文,上面赫然印有两幅半身人像。体貌特征虽差之较远,然刻意对照后,方氏主仆与段记东伙都不得不承认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这可比剿匪神速多了,看样子还较上真了。”段运昌略微皱起了眉头。
“总是当朝二品,折损个把人不值什么,只这面子丢不起。”参与主人机密的老管家段洪,认为这是官府故作姿态而已。
几个人稍作密议,方奎依旧隐身于镖手伍中,方汉洲自是早就出了车子,此时骑在一匹黄骠马上,一身穿戴也已作了更换。除却脸上较之段运昌略显几分粗糙之外,体格神态颇似南省世家子弟,甚而不大看得出是个自幼习武之人。出面打交道的还是老段洪,照例递过去名帖和封好的五十两纹银,倒也没有费太大的周折,插着庆远镖行牙旗的车队顺利穿出了临沂城。
继续南行,沿途又过了几道关卡,但多数有惊无险。眼看着离山东南京两省的交界地越来越近了,大家都不禁暗自松了口气。因为只要能够平安进入江淮地面,凭段记的通关碟文和几十年来维系的关系,就算摆脱了潜在的危境。然而,当车马行至运河码头准备横渡南下时,方段二人几乎同时看到,在入关处缉查过往船客的府衙身后,列着一队身穿号衣,手持军械的兵勇。为首的头目竟然是一个正五品守备,三十上下年纪,身材高大,仗剑而立,面容严峻,一副办公事的样子。
果然,段洪过去进行一番打点交涉后,那名守备看了该看的,收了该收的,却坚持要人人过目,车车细检,毫无通融余地。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由他查。乃至真正开始过关检看了,段运昌才明白了其真实意图。人,并不细查,虽然码头上也贴着榜文画像,但基本都是草草放过;人以外的货物,倒是验看得格外仔细。终于,行于队尾的一辆车被拦住,横查竖验不让进关,理由是不合规例。声称要么就地扣押,要么主家补纳罚银。那一车装的都是搭彭望蛟的船从关外进的珍稀药材,价值上万。段运昌有些来脾气,本欲上去好好与对方理论一回,然翻心又一想,方汉洲主仆眼看就可以脱离险地,自己决不能造次,不肯低头也要低。最后,依旧是段洪出面周旋,缴了罚银又额外给了一大笔好处,才总算得以上了船。
涉水途中,段洪向主人报告了一个重要消息。他从那守备的一个下属嘴里,得知运河彼岸也已设立了进出港口的关卡,而且南京省内各大城邑都张贴了同样内容的榜单。
“不过死了一个小小侍卫,隔省的衙门会管这样的闲事?”段运昌觉得不可思议。
“起初我也是这样想,”段洪进一步解释,“多套了几句才知道,现如今驻防中都留守司的总兵荣季鹏,是刘孟雄的亲姑舅兄弟。这,当然就不能不管了。”
“荣季鹏?不对啊,凤阳一直都是总兵娄殿椿的地盘,什么时候改姓荣了?”
“听说是刚换的防,还不到一个月。”
“这么巧?”段运昌咬了咬下唇,随即一摆手,“管他呢!大不了破财免灾,也不过是多花几两银子的事。”
段洪知道主人不得不这样说,想想一切皆是运道,叹了口气,没再出声。
隔板而息的方氏夫妇,将他们的话尽收耳中,二人的眉头深深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