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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近正午，丽日当空，碧透无云。
如果不是一群号衣齐整，盔明甲亮的官兵杵在城门之下，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往外走的人，今天真是一个明朗而祥和的白日。多了这些兵勇的吆喝和凶狠的审视，往来行人无不变得战战兢兢，打算出城走亲会友的，也大多临时打消了念头。
领头管事的是一名千总，年纪在二十五六的样子。因为从天一亮就奉命带着五十名弟兄守在城门口，一站就是半天，早饭没有吃过不说，自打他们一立在这儿，好多行商走贩都不敢靠近了，一般百姓不会有太多的油水儿，收获自然无几，不免心里十分地不痛快。军令不敢违抗，牢骚可是得发发：
“娘的！这得查到什么时候？要是今儿一天没抓着，咱哥们儿就在这儿一直竖旗杆？”
离他最近的一个手下叹口气：“唉，这都过多少人了？俩眼全看花了，瞅谁都像，又瞅谁都他妈不像！”
“干脆，把那四十以里二十往上的全拿了来，让跟着刘五的那几个弟兄挨着个儿地捋一遍，不比这省事得多。”
“真要那样，他们几个敢不敢一个一个地看，还两说着呢！”
“这有什么不敢的？难道真照了面还怕他们不成？”
他的手下窃笑一声，凑近低语：“您是不知道，那几个从街上跑回来的时候，一个个脸上都没了人色儿，有伤没伤，碰着没碰着的全都趴了窝。”
“呸！一帮子人叫人家两个给收拾了，听说那俩里还有一个少爷秧子，根本打不还手的。真他妈丢人！平素数他们镇标营豪横，闹了半天就横在窝里呀！”
“也难这么说。听那几个弟兄讲，那汉子实在好身手，一下子就断了刘五的刀，等人从半空摔下来的时候已经片成两半了——搁谁不怵啊！”
“当真这么厉害？那刘五也不是软茬儿啊。哼！吹吧，不把歹人说狠点儿，更显得他们怂蛋了。那个知府衙门姓杜的小子，怎么也搅和进去了？”
“听说是刘五的一个把兄弟，一块儿多灌了几壶，找不着北了，作呗！”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嘀咕着，把一肚子的怨气全撒到了死鬼身上。忽然，那名兵士看到了什么，用胳膊肘一碰同伴：
“哎，快看，好大阵势啊！”
千总抬头远望，一眼见到对面街上拐过来一队车马。打头的两个彪形大汉骑着高头骏马，那身玄色衣裤一看就是镖手的打扮。在他们身后跟着一辆辆大车，车上麻包箱笼捆扎得既结实又讲究，每辆车的车头上都插着一面青红两色牙旗，上面的字看不甚清楚。队伍的中部还裹着一辆带篷的马车，旁边两匹牲口上坐着一个年纪大些的和一个年轻的，看穿戴像是家主的模样。这队车马很长，前边已眼看着接近城门了，后边的弯儿还没拐完呢。
“总算没白戳一早上，肥猪终于拱门了！”千总两眼放光，拔脚迎了上去。
老管家段洪含笑下马，走至两名官家兵勇面前先施一礼，后递关文。
千总尚未展开送上来的几张薄纸，就看到了透过纸背的都督府紫色印记。翻阅一遍，竟是两淮巡抚司礼处和中军都府的名帖。他知道只有实力相当，深有背景的人家才有可能攥着这些东西走南闯北。不过今天情形不同，除非皇亲国戚，再大的户想要从这道门出去，也得“纳贡”。
“搁往日，你可以走了。今天不行，我们总兵大人有新定规，看告示没有？”他拉开官腔，随手把那叠纸递了回去。
“这个怎么敢不看？总爷，我这还有一封。”段洪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素绫囊袋，取过关文的同时塞到对方的手上。
千总一经上手立刻感觉到了它的分量，心里不由一喜，面色宽和下来。但是，该走的过场还是不能省，遮人耳目犹在其次，关键的是这一趟下来若能有些新发现，那个囊袋的重量就肯定还会加码，这其中的关窍他早已驾轻就熟。
于是，他向后面一招手，几个人跟了上来，开始从第一辆车依次查看过去。这倒还没什么，令段洪有些心惊肉跳的，是随在几个兵勇后面的那个人——齐和居的掌柜。临行主人已有密嘱，要他务必看牢这一位，此刻便是机会。
打头的官兵走得很慢，后边的速度便受了影响。而段洪也终于缠上了目标，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过话。
他先佯装不知，询问对方因何在此“当差”。那个掌柜的从清早起立在城门之下，置身于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勇之中，极尽惶恐；兼以昨夜饱受惊吓，几乎通宵未眠，熬到现在已是精疲力竭，憋了满腹苦水。如今见段洪客气和善，而且跟自己也算是大同行，少不得低声告诉原委，同时也诉诉委屈。
“唉呀，当真人就倒在贵号门前吗？”段洪表现得既惊且怕。
掌柜的重重叹口气，点点头，一副无比痛心的表情。
“这么说，两个歹人的模样你全看清楚了？”
“黑灯瞎火的，他们一亮家伙，我的魂儿都吓没了，能看清嘛呀？”那人明显余悸未消，瞟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官兵，压低声音道，“不瞒您说，我现在这脑子里还嗡嗡的呢。就算那俩人真站到眼前，怕是也认不出。再说了，就认出来我敢说吗？那不是造孽吗？”
段洪觉得他的话也还有几分出自真心，便做出安慰的样子：“老弟，咱买卖人素来求的和气生财。你要真有这份善心，菩萨必能保佑你家逢凶化吉，财神爷也一定会另眼相看的！”
明知是一番惠而不费的随口好话，可此时此地却颇令人欣慰，掌柜的连连作揖以示感谢。段洪趁机又添上几句：
“照你刚才说的，那两个人既有这样好的功夫，可不像是一般走江湖的。惹出这么大的祸事，还不早就远走高飞了？会傻到大白天的在这城门楼底下明进明出的？你不用发愁，抓不着人他们自会想别的法子，总不能把你捆在这儿一辈子吧？”
也不知是真地听进了劝言，还是总算把闷在心里好半天的话倒了出来，齐和居掌柜的感到痛快了不少，脸色也好多了，居然主动问起对方的情况来。
二人攀谈之际，段洪瞥见一身材魁梧的镖手正悄悄绕至另一侧，随着车队从眼前缓缓过去了。老管家暗自松了口气，继续与对方周旋。
不承想就在这时，后边出了岔子。
一个兵勇在经过段记那辆华丽的马车时，停住脚打量了半天。早听人说淮商起居豪奢，今日总算开了眼。
那位骑在白马上的东家，少年精干，衣饰考究；身边跟着的年轻伙计各个眉清目秀，穿戴整齐；押车的镖手威武剽悍，凭做派就知道不会出自无名小号；再看眼前这辆车，辕木油亮，宽大舒服，总兵大人的那顶八抬官轿固然威风，可论讲究怕是还得输一层呢。就单说那幅挡帘吧，银灰色缎制已显出一派奢华，上面的图案更是别出心裁。一般人家多为团云和蝙蝠，中间嵌一“寿”字——谓之为“五福捧寿”；而眼前这幅帘子却绣满了变形而夸张的粉白莲花，其间穿插一些枝叶和花苞，看上去既端工又不失活泼。此刻这幅绚丽别致的绣帘肃然紧闭，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华，那后面想来就是藏娇之处。一番心思转到此，年轻的兵勇忽然发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若放在平时肯定没有道理，而今天大可以做来看看。这样想着便提出要开帘查验。紧随车旁的段九儿一直神情戒备，眉宇间隐然如临大敌，听到这话一口回绝，干脆的态度令那个兵勇感到很没面子，越发执意要看，而另一方却是坚决不肯。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引来了各自主事的当家人。
“查检内眷，请教这是哪家的规矩？”段运昌表面显得不满，实则心里已乱跳起来。
那千总冷然一笑：“例由人兴，事贵从权，有何不妥？莫非里面有什么不能看的吗？”
“总爷此话，在下不敢苟同。想我大明二百余年，天下各路城关无数，从未闻听有验看女眷的道理。”
“这话，劳烦公子对我家大帅说去。对不住了，来人！”
当面被拒，千总亦觉难堪；且想着万一抓住了对方的短儿，岂非又可大捞一笔？于是高声喝命手下，意欲强来。段运昌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不由抬头，焦灼地看了一眼前面。如他所料，扮作镖手快近城门的方奎已悄悄返回，靠了上来。
那个兵勇得到上司首肯，上前两步伸手抓住帘子边的搭扣，刚要用力，就觉得手背上猛地挨了一下，疼得往后一缩，跟着听到车内响起一声娇叱：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话音未落，紧闭的车帘“唰”地挑起一角，还未等大家看清，一个人影已霍然闪出，逼得那个上去掀帘子的兵连连倒退。